二十、梁箬楠·醉花阴(四)

  三岁小孩可没有这么好哄。

  梁箬楠本来就不擅长说好听的话,加上刘丹扬这个人的性格神鬼莫测,她就更不知道从何下手了。

  过完那个周末之后,梁箬楠回到两人合住的小公寓,刘丹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迎接她,而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梁箬楠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走进他的房间,只见他冷着一张脸坐在书桌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梁箬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梁箬楠试探地问道。

  “没有啊。”刘丹扬几乎是没有表情地回答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梁箬楠见状,便上前攀住了他的手臂,抬起头凝望着他的双眼:“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我暂时瞒着我们的事,也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跟家里人说……”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都知道。”刘丹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抬眸望向她,“我过两周可能要出趟国,你到时候如果想回自己家住也可以。”

  “你要出国干什么?”梁箬楠一怔。

  “有一些比较复杂的事情要处理。”刘丹扬苦笑,“可能我就是逃不开吧。”

  梁箬楠伫立在原地,隐隐期待着他再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刘丹扬竟然就此噤声,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又开始静静地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之后,梁箬楠自觉有些赧然,便转身离开了这个气氛僵持的房间。

  

  刘丹扬定好的出国时间,竟然恰好包括了他的二十四岁生日。

  原本梁箬楠背着他策划了很久的惊喜和礼物,这样一来就只能尽数泡汤了。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试图让刘丹扬改签机票,却都被他淡淡地挡了回来:“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越拖只会越麻烦。”

  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梁箬楠再次僵立在刘丹扬面前,等待他多解释几句。而刘丹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你就不能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梁箬楠终于咬牙切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已经有些铁青了。

  “还是跟之前的麻烦有关……”刘丹扬正要说什么,忽然之间注意力又被手机吸引了。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预览信息,神色有些严峻:“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需要打个电话。”

  “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梁箬楠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走。

  刘丹扬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颇有些无奈:“我现在不是跟你闹着玩的……”

  “我也不是跟你闹着玩!”梁箬楠火气上来了,偏就不肯离开。

  刘丹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得自己起身走出了房间,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梁箬楠独自留在房间里,怔怔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蹲下来。莫名其妙的委屈溢满了胸腔,她的嘴角涌出一阵酸涩,眼睛也不知不觉地湿润了起来。

  不知道低头哭了多久,她才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梁箬楠侧身甩开了那只手,冷着脸望向了雪白的墙壁。顶灯投映在墙壁上,泛起微微的光点,此刻只显得有些刺眼。

  最近她有种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就是刘丹扬开始藏着秘密不跟她说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跟之前在商场偶遇苏若成那件事有关,又或是他正在遭受其他的什么难题。她只知道,她已经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交付给了这个人,然而这个人竟然并不打算跟她分享一切,甚至还毫不珍视她为他苦心筹划了很久的生日。

  梁箬楠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直到眼泪逐渐干涸。许久之后,刘丹扬终于蹲下身来望着她。

  他伸出手,轻轻擦拭她的眼角,目光里透出一点暖意:“傻瓜,哭什么?”

  梁箬楠推开刘丹扬的手,继续默不作声。

  刘丹扬又叹了一口气,说话时显得有些疲倦:“我不是在跟你赌气。只是刚好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情况比较复杂,我暂时不方便跟任何人说。”

  “就连我也不行么?”梁箬楠愤愤地望向他。

  刘丹扬摇了摇头:“任何人都不行。”

  “所以……你生日也不打算一起过了是么?”梁箬楠冷冷地问道。

  刘丹扬一怔,像是完全没有想起这回事似的,此刻才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又伸出手抚了抚梁箬楠的头顶,旋即将她揽入怀中。两人就这样原地坐下,梁箬楠一个前倾,便靠在了刘丹扬的怀里。

  “对不起,是我不好。”刘丹扬一手搂着梁箬楠,终于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梁箬楠积压已久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她靠在刘丹扬怀里,抽噎了半晌才说出话来:“刘丹扬我讨厌你!”

  刘丹扬微微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梁箬楠的秀发,轻声说道:“今年我生日,我们之后再一起补过,好不好?”

  “谁要跟你一起过?”梁箬楠瓮声瓮气地兀自冷哼了一句。

  刘丹扬轻轻一笑,不再说话,只是加大力度抱着她不松开。梁箬楠一面心里依旧闷闷的,一面却又缺乏挣脱他怀抱的力气。

  梁箬楠不知道,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拥抱,算不算是和解——她只知道自己心里的焦虑和不安全感已经在愈演愈烈。

  其实那天在商场里偶遇刘丹扬和颜双,她的内心也曾闪过一丝慌乱: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刘丹扬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到他原本的世界里了,原来刘丹扬已经不是那只被困在她家里的病弱小猫了。

  

  在刘丹扬出国期间,梁箬楠和母亲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话。

  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她的出租屋之前被一群陌生男人砸门的事,为此专程找了个时间严肃地盘问她。到了这个份上,她迫于无奈,只得坦诚交代了自己真实的感情状况,顺便简单解释了一下之前的事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交男朋友了,而且那个人不是苏若成?”母亲上下打量着梁箬楠,表情里有一丝凝重,“那是个什么人?什么时候带回来见见?”

  梁箬楠不由自主地有些嗫嚅:“他现在出国了……可能要过段时间才有机会。”

  “他去哪个国家了?去干什么了?”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的父母现在都在哪里?”

  母亲严肃地审视着她,一本正经地问出了好几个问题,可惜梁箬楠一个都答不上来。

  见到梁箬楠涨红脸颊的窘迫表情,母亲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楠楠,我平时不怎么管你的事,希望你自己知道轻重。我不是反对你交男朋友,但是你要知道带眼识人……你还记不记得你爸去世之后,他家的那些亲戚是怎么上门讨债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妈妈就是因为不会看人,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现在也要重蹈覆辙么?”

  梁箬楠心虚地低下了头。

  “妈,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他身边有很多朋友照顾的,现在吃穿不愁,也都没有人再上门讨债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个靠朋友借钱过日子的吸血鬼?”母亲冷笑道,“这简直比你爸还不如啊!”

  “不是……”

  梁箬楠努力想要找到一种说辞替刘丹扬辩解,但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对刘丹扬的经济状况、人生规划、遭遇的难题,通通都一无所知。

  她甚至没办法说服自己,母亲说的话究竟有什么不对。

  “别怪妈妈没警告过你,像你爸那样的男人是不能要的!”母亲似乎并没有期待她给出什么解释,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那种有福不跟你同享、有难拉着你同当的男人,一定是人渣!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只有受苦受难的份……”

  尽管这些年生活早已步入正轨,但母亲心中积累多年的怨气,似乎从未消散过。

  “不是这样的,他对我很好的……”梁箬楠自己的语气都不觉弱了下来。

  “我不明白,苏若成有什么不好?我和他爸妈都觉得,你们俩将来迟早是要结婚的。”母亲冷冷地说道,“放着这么个品学兼优的男朋友不要,非要自己毁了自己一辈子,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我和苏若成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啊。”梁箬楠无奈道,“你们就不要乱点鸳鸯了……他说不定也已经交了女朋友了。”

  “苏若成和你不一样,他永远都知道哪件事该做、哪件事不该做。即使他交了女朋友,你觉得他会去交一个欠了一身债、还没有正经工作的女朋友么?”母亲顿了顿,正色说道,“这样吧,等你男朋友回来,你安排他来家里吃个饭。你妈好歹也有大半辈子的经验,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梁箬楠垂着头,不置可否地应了几声,心里愈发没了底气。

  

  由于刘丹扬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突如其来的大量独处的时间,让梁箬楠逐渐从恋爱初期的那种迷醉般的幸福感里苏醒过来。

  在被母亲敲响警钟之后,梁箬楠回去便开始审视起自己居住的这间宽敞舒适却陌生的公寓,审视起自己当下这如同脱轨般不真实的生活。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像是双脚离地,在玩一场高空滑索——底下分明是万丈深渊,而她唯一的依傍,唯有那一点死不放手的力量。

  可是一直这样悬空抓着,她也会觉得累啊。

  在母亲说那些话之前,她尽管彷徨焦虑,却还会用爱情里的那点甘甜来抚慰自己。而当她意识到,有关于刘丹扬的那些实际问题,她竟然一个都答不上来——她忽然觉得,就连爱情的幸福,也是她自己为自己营造出来的幻觉。

  她难道忘了她的童年是如何战战兢兢度过的了么?

  她难道忘记了亲戚的敲门声和咒骂声,忘记了医院里的药水味,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彻夜彻夜睡不着、唯恐看到长辈脸上的愁云惨雾?

  当年的她每当崩溃时就钻进苏若成的房间里,总以为等到长大后便可以自己为自己建立起一个安全的港湾。可是现在的她,为了所谓的爱情,竟然这样草率地就搬来和他一起住——如果他辜负了她,她还有哪里可以去?曾经那种走投无路的感受,她还有勇气再来一次么?

  

  没过几天,梁箬楠在收拾房间的时候,无意碰掉了刘丹扬堆放在书桌上的一叠文件。

  她原本只是想去捡从那个滑落的文件夹里散落一地的文件,眼睛却无意瞥见了印在纸上的几个关键词——上面还有刘丹扬的名字。

  “信托基金”。

  梁箬楠随便看了几个数字,便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刘丹扬说是去见颜双和席锐夫,结果回来之后便出神了好几次,像是遇上了什么很令他震惊的事情。可梁箬楠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却一直都闪烁其词。

  他要继承这么大一笔资产,从此不必面临债主追债,还可以对未来的生活彻底安心……他又有什么理由要瞒着她呢?

  难道他是不信任她么?

  即使他们已经亲密到这个份上,他仍然害怕她打他的主意,害怕她泄露机密,所以不得不对她处处提防……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自己当时在呵气成霜的冬天把这个病怏怏的人捡上车,不顾后果地为他涉险犯难,不惜惹上一身的麻烦,难道是图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么?

  母亲说过的话就像是一句魔咒,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那种有福不跟你同享、有难拉着你同当的男人,一定是人渣!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只有受苦受难的份……”

  ……

  望着那几页文件,梁箬楠的内心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无数不可控制的猜想在她脑海里来回上演,鞭打着她原本就脆弱的安全感。

  

  等到刘丹扬回国之后,梁箬楠对他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

  刘丹扬回来后一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遇上了什么难以解决的烦恼。但他不主动说,梁箬楠也坚决不去问——两个人就像是开启了一场“谁先说话就输了”的拉锯战。

  为数不多的有一次,刘丹扬主动开启一场对话,是有天他无意间在客厅的抽屉里,发现了那双来自爱尔兰的毛线手套。

  他看了抽屉里一眼,旋即回头问了梁箬楠一句:“今年冬天你会戴么?”

  梁箬楠当时已经憋了很久七上八下的心事,见刘丹扬总算主动来招惹她,便借机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出国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刘丹扬原本望着她的双眸,忽然就黯淡了几分。

  梁箬楠原本期待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点解释,证明他是在乎自己的。或者刘丹扬起码可以像之前那样稍微哄哄她,即使不愿意交代自己的去向,哪怕说几句甜言蜜语也好。

  可是刘丹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就这样合上了抽屉,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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