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席锐夫的提醒下，颜双开始频频带着余雅希出入各类社交场合。

　　她专程给余雅希挑了比较名贵的行头，在人前特意对余雅希态度温和而略带恭谨。遇到其他人时，颜双只介绍余雅希为“余小姐”，却不提她的身家背景。很快就有人认出余雅希曾在那场拍卖会出现过，渐渐地就有人开始对余雅希的背景议论纷纷——到了这个时候，即便余雅希坦诚地介绍自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旁人也只会觉得她是在故意遮掩了。

　　颜双带着余雅希出席好几次社交活动时，都险些和闻森澧狭路相逢。这要放在往日，闻森澧如果迎面碰上颜双，多半要上来嘴贱调侃两句，有时还要厚颜无耻地叫几声“双双妹妹”。但是颜双自从把余雅希带在身边，她就发现，闻森澧在见到她们的时候，竟然会当场掉头离开。

　　她万万没想到，余雅希还能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后来有一回颜双没忍住，就问了余雅希：“拍卖会的事也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闻森澧现在还是这么怕见到你啊？”

　　“谁叫他把手机号留给我了？”余雅希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的笑容，“我收到他第一条短信之后，就在网上订购了一个骂前男友的服务。”

　　“……那是什么东西？”

　　“大概就是，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号码给他发短信，跟他说渣男去死之类的吧。”余雅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他拉黑一个号码也没用，每天的号码都是不重样的。”

　　“他……他怎么知道是你指使的？”颜双嘴角抽搐。

　　“买那个服务的时候需要落款，我就只留了个字母Y。”余雅希认真地想了想，“也许……他猜到是我订阅的了？”

　　“……”这确实也不是很难猜。毕竟敢惹闻森澧的人，这世间也没几个。

　　颜双原地沉默了几秒钟，努力消化掉余雅希这“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英雄事迹——看来，所有人一直以来都低估了余雅希的战力。

　　这大概就是君子怕小人、小人怕疯子吧？

　　席锐夫之前的担忧，或许是多虑了。

　　

　　在处理这些后续事务的同时，颜双还要频繁往返于家、公司和医院之间，一次次地带着礼物去医院探望最近确诊肺癌复发的外婆。而席锐夫则开始背着他家的长辈，悄悄去查证落实有关于琉盛集团当年那笔债背后的故事。

　　比起面对“亲人被宣布绝症”这件事，颜双倒更愿意去处理工作和人际上的那些复杂纠纷。

　　她是真的很害怕面对生离死别的重大话题。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家里所有人都比她更冷静——只有她的冷静是压抑情感装出来的，事实上她这些天以来常常集中不了注意力，每次从医院出来都需要找个地方缓半天。而家里的其他人，例如她母亲颜太太，则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后续事宜，甚至连外公外婆以后合葬的墓地都已经提前选好了。

　　颜双简直对这种近乎于冷血的冷静感到心惊。

　　她以前曾在书里读到过一句话，叫做：“人人羡慕她命好，不知道诀窍就是心淡。”

　　这后面还有一句：“‘心淡’说起来容易，可是人生要不经过些事先把心练狠，哪儿就能淡得了？”

　　颜双很嫌弃这样软弱的、狠不下心的自己，却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这一面。

　　她向来耻于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隐秘的心情，于是便登录了自己荒废已久的个人博客，尽量以一种冷静的口吻，把最近的心事梳理了一番。

　　打字的时候，她忍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掉。等一篇文章写完，她的心情也舒畅多了。

　　在生活中，颜双总是很难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感受向人说出口——即使是面对她莫名信任的苏若成，她也依旧是有所保留。唯有在面对冰冷的键盘时，她才敢尽情释放心中那个矫情、脆弱、幼稚又爱逃避的自己。

　　隔了几天，她的那篇博客底下出现了一条匿名的留言：“长辈们也不是冷血，只是他们在舔舐伤口之前，还有属于成年人的任务要完成。你不用太难过，只要自己不留遗憾就好了。”

　　网络真是个有趣的地方。自己面对最亲近的人尚且说不出口的心事，可以在这片领域里肆无忌惮地抒发。而素昧平生的网友，就可以这样深入她的心底，为她敷上一副温柔的疗伤药。

　　她凝视着自己文章底下的匿名评论，依旧没有回复，只是心底蓦然增了几分暖意。

　　

　　由于琐事缠身，颜双一直无暇约苏若成见面，只是和他聊过几次电话。

　　颜双不太习惯长篇大论地口述自己的经历，所以一开始只是通过文字消息，简略地跟苏若成说了一下自己近来焦头烂额的这些事。她是个很容易尴尬的人，在生活中向来话少，当自己给别人发的信息太长的时候，她也会本能地感到赧然。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刻意放下手机去做别的事，间隔一段时间再回来看对方的回复。

　　她跟苏若成讲完自己近来的经历后，索性进浴室洗头发洗澡，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才回来看手机。她这时才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来自苏若成的未接来电。

　　她先是回去看了一眼对话框，发现在她那段长长的叙述后面，苏若成先是问了一句：“你现在方便说话么？”没过多久，他又发来了一句：“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盯着屏幕迟疑了一会儿，就给苏若成回了个电话。

　　这是她和苏若成的第一次通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窗外忽然开始打雷闪电。一瞬间，颜双的脑海中恍惚响起王菲的歌声——总之，如果给这个时刻配上背景音乐，歌声应该就是来自这种细腻又缠绵的女生嗓音。

　　“喂？”

　　苏若成的声音原本就很温柔，此刻从电话里传过来，更显出一种与有别于生活中的磁性。

　　“对不起，我刚才去洗澡了。”颜双解释完这一句，愈发赧然起来，“你准备睡了么？”

　　“没有，我在看书。”苏若成温和的嗓音里，带着一点魅惑的低沉，“刚才重读了一下张爱玲的《留情》。”

　　听到这个小说名，颜双不由得失笑：“怎么，最近在研究婚姻的真谛么？”

　　苏若成也轻轻一笑：“没有，只是娱乐而已。我小时候没读懂这篇，现在突然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了——倒也不仅仅是婚姻的真谛吧。这篇小说让我更加觉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悲剧和喜剧，也没有纯粹的爱和恨，一切都取决于你观察人生的维度和比例。”

　　“我最害怕用放大镜看生活了，所以更喜欢专注于某个时刻的感受。”颜双笑道，“不过，‘感受’这个东西，有时候也是很会骗人的。”

　　“感受是从来不会骗人的，只要你不逃避它。”苏若成淡淡地说道，“你难道没发现，其实是你一直在逼着自己去满足别人的期待，然后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否定你自己本能的感受。这又是何必呢？”

　　他说的话对很多人来说，或许都只像是一段谜语，但却足以使颜双骤然之间醍醐灌顶。

　　颜双听罢沉默了片刻，才苦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好像是个很可悲的人。”

　　“倒也不算可悲吧？在这一点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没资格嘲笑你。”苏若成笑道，“真要说起来，你这样也挺幸运的——起码你还蒙在鼓里。其实清醒之后的无力挣扎更可悲，叩问内心也是需要勇气的。”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和自己的内心对话？”

　　颜双问出这句话之后，只觉得两人的这番对话简直像是在坐而论道。这种如玄学一般的对话，只能在起码一方心中有好感的前提下进行，否则就像是神棍在营销心灵鸡汤。

　　苏若成轻轻一笑：“现在你每天都要处理太多事了……其实，你只要慢下来就好了。慢下来，就可以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了。”

　　说到这里，苏若成停顿了几秒钟。颜双也并不觉得是通话连接出了什么问题，似乎和他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知道他此刻是故意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苏若成缓缓地反问道：“你刚才听到了么？外面在下雨。”

　　“我听到了。”

　　“嗯，你每天给自己一点时间放空一下，安静地听一听身边的声音。”苏若成柔声说道，“就像现在这样……你听，雨越下越大了，明天的空气应该会很清新。”

　　颜双一面和苏若成聊着电话，一面缓步走到了房间的窗前，静静地望向了那接连不断打在窗户上的雨水。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瓢泼的雨水落在树梢上、屋顶上、窗户上，仿佛正在和世间万物合奏着一曲曼妙祥和的交响乐。

　　颜双的心也渐渐地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