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刘丹扬交代过信托基金的事之后,颜双的心情并没有放轻松多少。原本她和席锐夫商定,这次一定要对刘丹扬完全坦诚——但面对刘丹扬眼里炽热盼望的火光,他们谁也不好意思对他说出,他母亲已经在新加坡另嫁的事实。
好在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不可谓不了解。
看着颜双和席锐夫面有难色的模样,刘丹扬很快就反应过来,旋即轻轻地笑了笑:“你们放心,我也没那么天真……如果他们真的感情破裂了,我也不会强求他们复婚的。”
颜双这才如释重负地说道:“其实你爸妈都还是很在乎你的,他们把全副身家都留给你了。这次我们见到你妈……”
“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们陪你去看望他们。”席锐夫忽然打断了颜双,“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再把他们弄丢了。”
“我爸的下落你也找到了?”刘丹扬诧异道。
席锐夫点点头:“他现在生活得很好,还让我代他向你道歉。”
刘丹扬淡淡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用向我道歉的。只要他没事就好。”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么?”在回家的路上,颜双坐在副驾向席锐夫问道,“你真的有刘叔叔的下落了?”
“基本上有了。”席锐夫一面开车,一面回答道,“刘叔叔狡兔三窟,他这些年忍辱负重留在本地,只不过是为了分散闻家的注意力,熬过债务追诉期而已。现在反正也瞒不住了,他就出国去了。”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他没上飞机?”颜双诧异道。
“他买了去欧洲的机票,但那只是用来迷惑闻家的。”席锐夫说道,“实际上,他应该是同一天飞去了日本。你之前不是跟我说,那天丹扬突然在医院里摔下楼梯么?我想,他应该就是听说他爸要走,所以想赶紧追去机场。”
“他爸也是真狠得下心,这些天对他不闻不问的。”颜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刚才说的道歉,也是真的么?。”
席锐夫点了点头:“这个也是真的。我托人去问过刘叔叔之后的打算——他说,国内的情况太复杂,他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他还托我帮他照顾丹扬,还有,替他向丹扬道歉。”
“那他在日本做什么?”
“很早的时候,刘叔叔就在日本投资了一间私人旅行社,这些资产都是挂在一个日本女人名下的……”席锐夫无奈地笑了笑,“我这么说,你懂了吧?”
颜双轻轻点了点头,接下来便陷入了沉默。
难怪刚才席锐夫不想她提起新加坡……刘丹扬的父母如出一辙,他们自认为把全副身家留给儿子就算仁至义尽,于是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自己的新生活。上次和刘丹扬的母亲对话时,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对方根本没有回国的计划,甚至没有再见儿子一面的打算。
据颜双所知,这对夫妻当年的结合就只是政治联姻而已,虽然郎才女貌,但彼此之间没有半点感情基础,婚后也一直都是形同陌路的怨偶。也是因此,他们唯一的儿子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和关怀,于是才分外珍惜和维护每一个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即使那个对象是居心叵测、对他另有图谋的家庭教师卓佩佩。
这样一对不称职的父母,自以为靠巨额财产就可以弥补自己对儿子缺失的爱,只因财产是最容易清算和分割的。他们从来不缺钱,所以财产从来也不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但他们却忘记了,财产同样也不是他们的儿子最看重的东西。
“说起来,我刚才只记得替他爸道歉,倒忘了替我自己向他道歉。”在片刻的静默之后,席锐夫苦笑道,“之前婚礼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胡阿姨会这么过分,居然直接派人赶他走。”
“算了,丹扬哥哥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记恨你的。”颜双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当时真是被胡阿姨气炸了,我总觉得她一直都在看皓文的眼色行事,简直是闻利雄安插过来的内线。”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说到这里,席锐夫忽然冷笑了一下。
颜双一怔,还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
“这次查丹扬的事情的时候,我还查到,胡阿姨私底下和皓文有一些不法交易——这全都是瞒着我爸的。”席锐夫抬起头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颜双问道。
“等我具体查实了,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席锐夫的笑容里透出一股寒意,“我会让她知道,欺负我的兄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虽然和席锐夫相熟多年,但颜双见到的席锐夫在大多数时候都与众人见到的无异,一向都是个温柔谦逊的翩翩公子。此时此刻,他不动声色的冷笑里透出的那股杀伐决断的狠劲,让颜双蓦然间为之一怔。
转眼间进入夏天,颜双要处理两件接踵而来的大事。其中一件是她外婆的葬礼,另一件则是宜言集团的电商平台正式上线。
在最初一段时间的情绪崩溃之后,颜双反倒可以较为坦然地面对生离死别——在这个期间,余哲一直忙里忙外,为她分担了不少琐碎的烦心事。在颜双工作繁忙无暇周全的时候,是余哲用颜双的名字订了果篮送去医院。在颜双需要临时离开的时候,是余哲替她收尾未完成的工作。最后那几周颜双频繁往返于公司和医院,也是余哲,只要一有空就主动开车接送她。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鞍前马后,向来眼高于顶的颜太太,终于被余哲的殷勤所打动,对他改观了不少。就连在本市举办的葬礼,颜太太也主动向余哲问了一句:“你要不要陪双双一起来参加?”
颜双总感觉余哲的殷勤有些过分,也意识到母亲是误会了什么,但由于他们谁也没有明确地表达,于是颜双自己也找不到机会主动说破。在余哲主动接送她和替她完成工作的时候,她尝试婉拒了几次,而余哲也并不会坚持。往往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皱眉或是勉强的表情,余哲就能自动地退回安全距离,因此颜双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契机去推却余哲的好意。
这时,她忽然有些理解,当时在咖啡屋里配合地吃下余雅希带来的“爱心外卖”的刘丹扬。他们余家人的善意实在是太过纯粹而执着,让人根本找不到任何推拒的支点。
他们兄妹两人,虽然在心智和行为模式上似乎大相径庭,但是在做人的本质上却是殊途同归——都是善良到让人又感激又无奈的人啊。
由于每天出门都有处理不完的事情,颜双唯有回到家里卸掉妆换上睡衣的时候,才能做回她自己。近段时间,她每晚几乎都有个固定项目,就是和苏若成聊天——有时是发消息,有时索性打电话。
一直以来,颜双对“打电话”这件事都有某种恐惧,似乎电话是和“紧急工作”直接绑定的。但是和苏若成聊电话,似乎治好了她的电话恐惧症。有时她和苏若成便听着夏夜的雨声,徐徐地聊一些生活琐事:例如令颜双精疲力竭的工作和人情世故,例如苏若成正在研究的新课题,例如颜双正在负责的公司电商平台,例如苏若成的学校正在另一个城市的郊外建设的新校区。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一本正经地聊起文学艺术。其实在很多话题上,苏若成和颜双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但颜双很喜欢听苏若成的那些奇妙见解。例如有一回,他们聊到一场艺术展,然后说起近年有不少外籍艺术家开始涉猎中国文化。
颜双说:“听外国人聊中国文化,我总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他们即使对字词句都理解无碍,也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中国人骨子里的那点东西——我们文化里的那种拧巴,只有土生土长的人才能明白。他们常常只能看到现象,却没办法串联因果,导致做出来的作品格局不够。”
“我认同你说的这一点,但不认同你发散的意义。”苏若成说道,“艺术和文学的载体不同,所以侧重也不太一样。艺术的表达更在于意象和感受,而感受是没有优劣的。其实,狭隘也有狭隘的美,误解也有误解的美。有时候,对‘狭隘’和‘误解’的定义,本身也是一种傲慢。”
苏若成顿了顿,在电话里轻轻一笑:“我记得在伦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一位艺术家聊到蔡琰。她本身不是在中国文化里长大的,只是单纯在听说蔡文姬的故事之后,为这个悲剧感到很难过——因为她知道,骨肉分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后来我才听说,原来这位艺术家自己就是一个离过婚的母亲,一年都见不到孩子几次。”
“可是蔡文姬的经历……”
苏若成笑了笑,表示他知道颜双要说什么,颜双旋即自觉噤声。
苏若成便继续说道:“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不对啊。蔡文姬的人生悲剧,明明是由时代造成的。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的权力欲、因为‘国界线’这个东西的存在。在她的悲剧里,骨肉分离并不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环,很多的背景故事都更有书写的价值。”
颜双情不自禁地表示赞同。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理解,也正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局限性。”苏若成温柔磁性的声音从电话里徐徐传来,“当时我自己是个背井离乡的留学生,我时刻担心着我的前途,也没想好是回国还是留下。‘国界线’这个东西,与其说是蔡文姬的悲剧根源,倒不如说是我自己当时的心魔。而对于那位艺术家来说,‘骨肉分离’是她的心魔。在同一个故事里,每个人都会出于自己的立场,发散出不同的感悟——这其实无所谓格局大小,更没有优劣之分。”
颜双听得心里一动。一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的神秀,而苏若成的境界才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禅宗六祖惠能法师。
在繁忙得喘不过气的生活里,苏若成是唯一能让她静下来和慢下来的人。
到了后来,有时聊得兴起,他们甚至会不知不觉聊上一个通宵。有时颜双工作太累了说不出话,也会提前告知苏若成,苏若成便会自己安安静静地翻书看,时不时给她发来一两句心得。再后来,他们竟然开始轮流给对方讲睡前故事。
在那些伴着苏若成的语声入眠的夜晚,颜双觉得,仿佛春夏秋冬、岁月荣枯,都在他的吐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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