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母亲的视频通话之前，颜双原本是有几分困意的。可是在和外公聊完这一通之后，她反而睡不着了。她听着绵绵不绝的雨声，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隔着模糊的玻璃，拍下了一张灯光朦胧的城市霓虹夜景。

　　夜晚的城市光彩绚烂，透着一种扑朔迷离的诱惑。

　　旋即，她把这张照片发上了社交媒体，底下附了定位，正文顺便配上了某首冷门歌曲的一句歌词：“让记忆有时去追，有时后退，有时昂然面对。”

　　发完状态之后刷新页面，她就看到，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苏若成竟然也无巧不巧地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一首歌曲：“差不多冬至，一早一晚还是有雨，当初的坚持现已令你很怀疑……”

　　这么晚还不睡觉，还听着这种深沉伤感的歌，非常有苏若成的风格。

　　苏若成分享的这首歌，正好完美契合颜双当下的天气和心情，同时歌手也是颜双很喜欢的。颜双心念一动，便顺手给他点了个赞。

　　接下来，颜双点进苏若成的头像，看了看他这两个月发布的几条状态。

　　这段时间以来，苏若成为数不多的几条状态，基本都是随手拍摄的新校区周边的好山好水。颜双看了一眼底下的定位，突发奇想，便把这个地址复制到了手机地图里面。

　　颜双一向方向感不太好，对这一片的地理位置也十分不熟悉。只是凭着曾经留下的模糊印象，依稀记得两地都在地图的左上方。

　　看着手机地图自动规划出来的路线，颜双心中一惊。

　　原来她此刻所在的城市，竟然离苏若成这样近。她只需去附近的车站买张票，中途换乘一次交通工具，耗时大约四五个小时的样子，就可以到达苏若成所在的新校区了。

　　像是触发了什么奇妙的感应似的，颜双的心忽然就怦怦乱跳起来。

　　

　　不一会儿，苏若成竟然主动给她发来了消息：“你怎么也跑到这边来了，出差么？”

　　颜双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得轻轻一颤。

　　“是啊，这两天谈成了一个大项目。”颜双怔了片刻，这才云淡风轻地回复道。

　　“恭喜你啊。”苏若成的回复看上去有些寡淡，颜双还没来得及泄气，只见他又语气轻松地加了一句，“工作也不要太卖力了，节日还是要好好过的。”

　　颜双一怔，旋即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此时已过零点，当天正是平安夜。

　　放着年假被抓回来出差也就算了，居然还恰好来到了苏若成附近的城市，而且居然还赶上了这样特别的节日。

　　颜双又打开日历，看了一眼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她早上需要和同事们简单开个会，而返程机票订的是三天之后。这一次的谈判进程比预想中要顺利，所以她平白无故多了两天的空余时间，正好可以在本地逗留闲逛一番。

　　心里那根封印已久的离经叛道的神经，忽然就开始蠢蠢欲动。

　　在理性回归大脑之前，她的手指已经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字：“如果我去你们学校看你，你会有时间陪我逛逛么？”

　　对方的界面很快就显示“正在输入”，可是颜双一直等了很久，才收到他一条简短的回复：“哈哈，不会吧？”

　　“怎么，不欢迎我么？”颜双索性直接不客气地说道。

　　又过了一会儿，苏若成才回复了一句：“没有啊。只要你来，我随时奉陪。”

　　

　　颜双坐在大巴走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的时候，兀自觉得十分不真实。长这么大以来，她从没做过这样临时起意、说走就走的荒唐事。

　　当天开完早会之后，颜双随意吃了点东西，便直接去买了张票，坐上了轻轨专线。

　　苏若成收到她的消息时，似乎也吃了一惊：“你真的要来找我？”

　　颜双望着手机屏幕轻轻一笑，回复道：“路这么难走，我已经有点后悔了，怎么办？”

　　没过多久，苏若成就发来了回复：“你到哪里了？等到坐大巴过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出发去客运站接你。这边太荒凉了，我怕你下了车迷路。”

　　“好。”

　　尽管回复得言简意赅，但轻盈的笑容早已溢到了颜双的眼角。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苏若成发来这样一长串消息，此时只觉得心情愉悦，连窗外一成不变循环往复的电线杆和小树，都通通变得鲜活可爱了起来。

　　

　　这条路，比颜双想象中的，还要漫长艰辛那么一点。

　　从轻轨下来换乘到大巴之后，身边的乘客开始变得鱼龙混杂，还有那种不怀好意打量着她的中年男子，弄得颜双心里忐忑，只能假装不经意地塞上耳机、转头望向窗外，从而避开别人的眼神和搭讪。

　　大巴经过的路线回环曲折，好几个转弯都弄得颜双差点晕车。她本就不惯乘坐颠簸的交通工具，更是许多年不曾走过这样地势复杂的路线，一路都有些紧张不适。

　　但是想到等会儿下车后可以见到的那个人，心里又不禁多了几分明朗。

　　“我下课了，现在出发去车站。”苏若成给她发来消息，“你等会儿下了车不要乱跑，我去出口接你。”

　　“好。”颜双言简意赅地回复道。

　　在大巴还有大约半小时就要到站的时候，颜双的手机忽然疯狂地震动了起来。

　　

　　她当时正好有点昏昏欲睡，一开始错过了好几个来电。而对方一直打个不停，这才把她震起来接听电话。

　　这通电话来自她母亲颜太太。

　　“妈，怎么了？”她有些无奈地对着电话问道。

　　“双双，我刚才联系了你几个同事，你怎么不在酒店？你到哪里去了？”颜太太声音有些急促地问道。

　　“这不是提前完成任务了么？我就来附近随便玩玩。明天就回去！”颜双回答道。

　　“你现在马上回来。”颜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马上出发去机场，买你能买到的最近一班机票，争取在明天天亮之前回来。”

　　“妈，你这是干嘛？”颜双不禁有些不悦。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颜太太严肃地说道，“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叫你回来。”

　　“出了什么大事？”颜双终于察觉出母亲语气的异常，不禁一怔。

　　“锐夫去缅甸跟人谈判的事，你知不知道？”颜太太继续问道。

　　“我……”颜双隐约意识到不妥，回答时不由得有些吞吞吐吐，“我不太知……”

　　“你不用跟我撒谎了，总之快回来吧。具体的事，等你回来我再问你。”颜太太沉声说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

　　“到底怎么了？”颜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中。

　　“就在今天早上，锐夫在缅甸出了车祸。”颜太太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他的那辆车直接撞上山崖了，车上没有人生还。”

　　“什么？”颜双几乎惊叫出声，一时呼吸紊乱，话都说不清了，“消……消息证实了么？”

　　“我现在也不知道更多的信息，所以我才需要你赶紧回来。”颜太太冷冷地说道，“你席伯伯今天上午听到消息，直接就住进医院里了。现在我们没有人知道，锐夫在缅甸到底见了哪些人——真要说起来，可能只有你知道吧？”

　　“我……”

　　“好了不说了，等你回来我再慢慢问你。”颜太太说完这最后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颜双怔怔地坐着，灵魂半天都无法归位。　　

　　汽车继续向前行进着，颜双一时无法思考，甚至感觉不到周遭一切的变化。过了一会儿，手机的震动逐渐将她唤醒。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是刘丹扬打来的语音通话。

　　接通后，她只听见刘丹扬的声音略微颤抖着：“双双……你听说了么？那是真的么？”

　　“你也听说了锐夫哥哥的事？”颜双觉得这缥缈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是啊，我刚才在跟那些人吃饭，突然有个人接到了电话，说锐夫在缅甸出车祸了……”刘丹扬说话间，夹杂着不安的喘息，“但是现在新闻里什么都没报，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想问问你。”

　　“我……我刚才也听我妈说了这件事……”颜双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让我赶紧回去，说是要当面和我聊聊。”

　　“所以锐夫是真的出车祸了么？他现在人怎么样，受伤了没有？”刘丹扬紧张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颜双慌乱地回答了一句。

　　她下意识地想要忽略母亲刚才告诉她的事情，仿佛只要忘记那句话，这件事就可以像没发生过一样。

　　“那你赶紧回去和你爸妈聊聊，我等你消息。”刘丹扬在电话那端说道。

　　直到结束了这段通话，颜双才骤然跌靠在椅背上。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地发颤，整个人许久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愣，直到汽车到站了，她才颤抖着手指，回复了苏若成刚发来的消息：“对不起，我今晚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吃饭了。”

　　

　　颜双即刻预订了一张原路返回的车票，一下车就匆忙往反方向的上车口赶去。等到排队上车时，她不经意地一回头，便在出口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旋即，她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

　　她接起电话。

　　“我好像看到你了。”苏若成淡淡地说道。

　　“我也看到你了。”颜双轻声答道。

　　“不错啊，好歹我们也算见了一面。”苏若成轻轻地笑了笑，“你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先不要想太多。”

　　隔着汹涌的人群，在这个一片凌乱狼藉的郊区客运总站，颜双站在排队上车的队伍里，远远地看着铁栅栏外的那个身影。此时已是临近傍晚，冬日天黑得早，整片天空已经呈现出一片紫红色，夕阳的最后一片余晖笼罩在这个车站的上空，天色正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此时此刻颜双心乱如麻，刚才听到的消息实在太震撼，她没有办法接受，只好下意识地给自己打了麻醉剂，试图忽略掉这整件事。

　　残存的理智逼着她马上赶回去面对和处理这可怕的情况，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恨不得能够逃离这个原路返回的方向，恨不得朝着铁栅栏外的迢迢青山飞奔而去。

　　晚霞总是无限的绚烂，也是超乎想象的短暂。

　　“对不起……”颜双的声音轻柔而悲凉，“我也没有料到，会突然有这样的变故。”

　　苏若成声音轻柔：“应该是我说对不起——要不是我，你也不至于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坐这么久的车，你很累吧？”

　　“我还好。”颜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让你白跑一趟了。”

　　“不算白跑啊，你看今天的晚霞多美。”苏若成笑道，“我平时的生活可无聊了，谢谢你来这里陪我过了一分钟的平安夜。”

　　说话间，颜双已经上了车。她坐在窗边的座位，眼看着天际的晚霞越来越黯淡，连同着那个伫立在铁门外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和遥远。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这绝美的光影被框在狭窄的窗户里，配上颜双今天这百年难遇的冲动，以及此刻忧心如焚的恍惚……一切的一切，都让此情此景像极了一幅虚构的画卷。

　　她终究撇下了清风和晚霞，撇下了好不容易燃起的勇气，无可奈何地踏上了仓促的归程。

　　心里还有那么多呼之欲出的话，到底是没有机会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