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颜双·画堂春(四)

  很快到了年底,眼看着年后那个真人秀就要开始录制,章兰天的解约赔款风波迟迟没有尘埃落定,各路新闻里也演绎出了很多版本,三天两头就会推送出一种新的说法。

  坐在去新加坡的飞机上,在等待滑行的时候,颜双原本正拿着手机跟刘丹扬核对之后的行程,忽然她的手机屏幕上就闪现出了这样一条推送:“章兰天无法承担巨额赔款,不得不依约参与节目录制”。

  颜双和刘丹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这条推送消息,不由得都是一怔。

  “这件事你问了章兰天么?她现在怎么样啊?”刘丹扬随口问道。

  “我前两个月就问过她,当时听她的语气,好像没太当一回事——我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能拉锯这么久。”颜双回答道,“前两周我还给她发过消息,我说如果真的要赔违约金的话,我可以帮她付一部分。”

  “章兰天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找你帮她付?”刘丹扬轻轻一笑,“她多半是自己死扛到底,你信不信?”

  颜双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刘丹扬一眼:“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兰天来了?你自己家里那位呢?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上次居然能喝成那样,大半夜的还让我把你扛回家?”

  听了颜双的话之后,刘丹扬原本轻松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随后他微微垂下了眼睑,苦笑道:“反正我生来就是这个命吧……我活该,我认命。在我搞定这些烂摊子之前,就还是不要拖累别人了吧。”

  “喂,你25岁生日也过完了,现在已经是堂堂正正的亿万富翁了!至不至于因噎废食啊?”颜双哭笑不得,“你看,闻森澧平时打交道的人危不危险?也没看见他就不敢和人谈恋爱啊!”

  “如果她也有像胡筱敏那样的背景,那我当然也不怕。”刘丹扬的笑容里透着自嘲,“我已经给她带来太多麻烦了,而且她……好像也并不是很情愿。”

  “什么意思?”颜双对刘丹扬的满脑子古怪想法不可谓不了解,“你是听她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乱猜的?我告诉你啊,女孩子的心思你千万别乱猜——你一定猜不对的。”

  “我能感觉到。”

  刘丹扬淡淡地说了一句,便不欲继续进行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我一直没问你——那天晚上在酒吧,你是怎么把我扛回家的?不会是请你家司机帮的忙吧?”

  “那天是我自己开车去找的你!都那个点了,我家司机早就下班了好么?”颜双白了刘丹扬一眼。

  

  刘丹扬这样一问,使颜双的思绪也忽然回到了那个夜晚。她犹记得苏若成与她并肩走在熹微的晨光里,犹记得苏若成坐在她的副驾上,自己可以用余光感受到他时不时投来的一瞥。

  每次和苏若成在一起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会有种微醺的感受:脸红耳热、神智迟缓——即使她分明滴酒未沾。

  自从苏若成忽然一声不响地去了新校区当辅导员,他整个人就像是泥牛入海,几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与此同时,颜双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尽管偶尔她还会在社交媒体和苏若成短暂地聊上几句,但彼此的语气都是淡淡的,两人就像是变成了那种淡漠的点头之交。

  像之前那样握着电话通宵听雨聊艺术聊生活的温存时刻,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了。

  一念及此,颜双忽然就沉默了下来,于是刘丹扬也不再继续话题。随着飞机开始滑行起飞,两人便各自沉浸在心事里,目光不约而同地黯淡了下去。

  

  颜双知道,刘丹扬上次专程赶来新加坡保护他母亲,是一段不太愉快的经历,所以下飞机后一直绝口不提。反倒是刘丹扬表现得很无所谓,甚至主动提起了上次的经历:“今晚既然没有安排,不如我带你吃大排档?我去年生日就吃到了一家很不错的海鲜。”

  “诶,你妈居然还肯陪你去吃路边摊?”颜双诧异道。

  刘丹扬看了颜双一眼,淡淡一笑,并没有解释。

  只一个眼神交汇,颜双便已了然:去年刘丹扬的母亲并没有陪他过生日,他是一个人去吃的路边大排档。

  想到这里,颜双心里不禁有些涩涩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对了,我其实一直没懂,为什么锐夫要让我们再来一趟。”刘丹扬倒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上次我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人见了一面,他们简直是食古不化。现在既然手续都办妥了,我们还回来干嘛?”

  颜双无奈地看了刘丹扬一眼,循循善诱道:“那你先说说,这些人是怎么食古不化的?”

  “他们当时非逼着我妈撤销那个信托基金,还逼着我放弃那几个矿——”刘丹扬耸了耸肩,“我倒是想放弃,只不过法律程序不允许啊!聊到后来,我感觉他们恨不得现场抄起一把刀,直接把我灭口了……”

  颜双笑了笑:“那你想想,你既然已经顺利继承了财产,现在你和那些人是什么关系了?”

  “我是他们的……老板?”刘丹扬蹙着眉,疑惑地问道。

  “对,你已经是他们的老板了。”颜双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你要知道,矿放在那里是不会自己生出钱的——真正生钱的,是这个产业,是这些为你经营和交易的人。你如果以后想躺在家里收钱,就先得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别再整天疑神疑鬼互相算计。”

  “天哪!我还以为好不容易家里破产了,我可以自由自在了……”刘丹扬故意用夸张的语气仰天长叹,“为什么兜了一圈,我又要走上我爸的老路?”

  “你走的路可比你爸轻松多了!”颜双白了刘丹扬一眼,“现在已经没有琉盛集团了,你也不需要直接参与他们的工作。锐夫哥哥的意思是:既然你们上次在新加坡闹得很不愉快,那不如这次就在原地解决这件事吧。”

  之前那些私矿派来的三教九流的代表,为了把刘丹扬的母亲逼出来,在新加坡很是闹了一番动静。之后那场聚集多方势力的和解酒,更是牵扯进了本地的一些权贵,当中不少都与国内的企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席锐夫之所以让他们原地再摆一次酒、把话说清楚,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思路,方便从此把风向稳住,以绝后患。

  “席锐夫他管得好宽啊!”刘丹扬打趣道,“我还以为我是来服软的……没想到我居然是来立威的?”

  颜双被他这样的总结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这件事背后这么简单么?你知不知道,你名下的这些财产,有多少人虎视眈眈?锐夫哥哥的继母胡阿姨也牵扯在这里面。他之所以让我带着你来把这些事处理好,其实是因为,他很快就要向胡阿姨下手了。”

  骤然给出的信息量像是一盆让人清醒的冷水。刘丹扬沉默了片刻,问道:“那……锐夫他现在在哪里?”

  “唔,这两天的话……”颜双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已经到缅甸了。”

  “他是去帮我谈判的?”刘丹扬问道。

  “不止是去帮你谈判,也是去收集一些很重要的证据。”颜双压低声音回答道,“下个月,他就准备把胡阿姨踢出苇席董事会了——如果手里没有确凿的把柄,是做不成这件事的。”

  刘丹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颜双本以为他会给出什么有见地的发言,谁知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我怎么忽然觉得,你和锐夫就像是把我当个小孩子一样照顾?”

  “……”

  您终于意识到这件事了?

  

  这一趟新加坡之行,因为有了席锐夫的提前打点,一切都进行得出奇顺利。

  快到圣诞节的那一周,颜双忽然接到母亲的通知,叫她直接飞到某个城市去参与一场商业谈判。她原本是用了自己的年假陪刘丹扬飞新加坡的,此时母亲突然急召她回去加班,其实并不合理,但她也知道,这个项目对于宜言来说一定是至关重要。

  眼看着刘丹扬已经逐渐上了道,接下来只剩几场无关紧要的应酬而已,颜双便在交代好注意事项之后,临时订了机票,独自飞去了母亲说的那个地方。

  她刚下飞机就听说,宜言派来的几位负责人,已经在酒店里开了个包厢等着她了。

  一顿饭吃下来,颜双甚至没喝多少酒,谈判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对接,在几位资深负责人的协助下,一切也都如鱼得水。很快,颜双便意识到了母亲的良苦用心——接下来就是公司的年终总结大会,这一年的业绩都会被拿出来评估,下一年的人员调动也会在会议上宣布。

  母亲为了让她逐渐接过公司大权,的确煞费苦心地铺了不少路。

  两天后,颜双就收到了对方签字的文件,随后便把一切信息直接发给母亲过目。没过几分钟,母亲竟然一个视频通话给她打了过来。

  

  “妈,有什么事不能发邮件么?”颜双接起视频,就无奈地说道,“我今天和人说了一天的话,现在准备睡了。关于那个项目……”

  “现在是私人时间,不谈公事!”母亲直接打断了她,“可不是我想给你打视频的,是有人想要见见你!”

  颜双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屏幕里就出现了一张慈祥的脸。

  老人有些呆滞地盯了屏幕几秒钟,似乎反应有些迟钝,用了一会儿才认出颜双。随后,灿烂的笑意就溢满了老人脸上的每一根皱纹:“双双啊!都快过年了,怎么还在外面出差呢?工作累不累啊?”

  猝不及防在视频聊天里见到外公,颜双也是蓦然一怔,少顷才反应过来,微笑着摇摇头:“不累不累!您看看我住的酒店,很舒服的!”

  旋即,她调转摄像头,耐心地给屏幕那端的外公展示了一圈自己住的酒店套房。

  若是换了和爷爷奶奶通话,颜双只需要正襟危坐有问有答就好。但是和外公通话时,颜双时常像哄小孩一样,说的都是一些浅显幼稚的话,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女孩。尤其自从去年外婆去世后,外公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听力每况愈下,视频的时候颜双总是要扯着嗓子说话。

  看完了颜双的展示,外公笑逐颜开,像个孩子一样连连点头:“双双住得好啊!千万别苦着自己!如果你妈妈整天逼你加班,你就来跟外公说,外公帮你挡着!”

  老人家这样幼稚的话语,忽然弄得颜双心里一酸。

  “对了,刚才你妈跟我说,你交男朋友了,是不是真的啊?”外公在视频那边继续问道。

  啧,老头子还挺八卦。

  颜双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别听我妈瞎说!她整天听风就是雨的!之前她还以为我和锐夫哥哥有什么关系呢!”

  “啊,锐夫?锐夫是个好孩子啊!”外公笑呵呵地说道,“丹扬那孩子最近怎么样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整天就和他们俩混在一起,那时候我和你外婆都以为,你长大以后肯定会和他们其中一个结婚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

  

  颜双被外公搞得哭笑不得:“他们两个都是我哥哥!您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丹扬哥哥现在挺好的,我前几天还和他一起吃饭呢。”

  “那你男朋友是谁啊?”没想到老头子还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是不是那个爱读《三国演义》的小男孩啊?”

  爱读《三国演义》的小男孩?

  颜双怔了片刻,本以为外公说的是之前在外婆葬礼上鞍前马后的余哲,旋即才想起,外公说的这个人应该是苏若成——之前苏若成曾经陪她去医院探望外婆,当时还和她外公聊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文学常识。

  一念及苏若成这个人,颜双的心间就不自觉地微微有些震荡。

  “双双,你听外公一句啊!”没等颜双回答,老头子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人这一辈子啊,有没有什么大出息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活得开心!你每天都要问问自己,我今天开不开心啊?千万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要对自己好一点,知不知道?”

  外公跟她说的,都是这二十多年来说了成千上万遍的车轱辘话。就连颜双的母亲也听腻了,上前来打断道:“好了,爸!双双今天工作了一天,也该睡觉了!您也早点休息!等双双出差回来,我叫她来看您!”

  外公可怜巴巴地盯着手机屏幕,似乎是意犹未尽,只能抓紧最后的时间说了句:“双双,那你一定要回来看看外公啊!外公在家给你酿了酒、腌了咸菜……”

  “好,我过几天就回去看您。”颜双微笑着承诺道。

  直到放下电话,颜双才觉得心里有种呼之欲出的酸楚。她这才意识到,这些天以来她被忙碌压得喘不过气,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无暇停下来思考生活中那些谜一般的转折和变化。

  几个月前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扑朔迷离的情感或许会迎来一个明朗的分界点——然而在那之后,她却只是被加倍的忙碌所淹没,以至于再一次听不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了。

  此刻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颜双听到雨水击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抬眼看了一眼黑夜里荧荧的灯火,耳畔里不住地回响着外公方才说的话。

  颜双啊颜双,你过得开心么?你真的快乐么?

  你每天都忙得这样不可开交,你可不可以停下来,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想要什么呢?

Leave a Reply

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

WordPress.com Log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WordPress.com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Twitter picture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Twitter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Facebook phot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Facebook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Connecting to %s

%d bloggers like th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