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颜双的脑子里是空白的——像是电视正播到某个节目的关键处,忽然就被掐断了电源。
接下来,她的世界便是漆黑一片。
其实她知道自己近几天的体温不太正常,但她在美国念书时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因为忙得没时间去学校医务室预约排队,她感冒发烧之后就一直没处理,最后还是带病熬夜赶出了论文,接着去参加第二天的考试,那个学期终究还是拿到了全A的成绩单。
在完成那个学期的全部任务之后,她关在房间里睡得昏天黑地,之后爬起来就自动痊愈了。
所以她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能撑过去的。
躺在病床上将醒未醒、意识模糊之际,颜双才隐约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记忆断片了。
她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场景,是她在被母亲派来的保镖们拉扯着。她也知道,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母亲绝对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严厉管教自己——看来她毅然决然在葬礼上出头的行为,是真的触了父亲母亲的逆鳞。
可她是真的别无选择。
自从那天连夜赶回来之后,面对纷至沓来的任务和扑朔迷离的难题,颜双就一直连轴转,从来没有停下来过。尽管席家那边一口咬定席锐夫已经在车祸中遇难,但颜双始终觉得,这件事里处处透着古怪。
最大的问题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办法接触到第一手线索。
随着席总裁生病住院,一切和席家有关的消息都被人把控得密不透风。为了调查席锐夫车祸的真相,颜双甚至差点买了张去缅甸的机票,但在即将刷卡时被母亲拦下了。
“你就算去了缅甸,又能查出什么?”
颜双对于父母这种遇事明哲保身的态度向来颇为不满:“不试试怎么知道?”
“双双,你还是太年轻了。”母亲不置可否地摇头叹气,“之前你和锐夫非要管丹扬那边的事,我就提醒过你们。现在我再提醒你一次:一切情况还不明朗,你就算要亲自为锐夫查清真相,最好也不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卷进去。”
爸妈说的话,常常像奥数题一样,需要反复揣摩。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颜双才领悟过来——母亲的意思是,席锐夫的这场车祸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诸般牛鬼蛇神会依次粉墨登场。此刻一切局势尚在迷雾之中,如果现在就贸然参与其中的话,只会白白泄露底牌,甚至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正当她犹豫不定的时候,有两件事改变了她的想法。
第一件,是葬礼前一周,她忽然收到刘丹扬发来的一封邮件:“双双,你能不能查实一下,这几个转账对象跟苇席的合作项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不知道刘丹扬在过去的这些天里,花了多少钱、使了多少力,竟然能够拿到如此重要的转账信息,足以证实胡阿姨和闻总裁私下有大笔经济往来,甚至还牵扯到了几家境外的企业。
很快,刘丹扬又给她发来了一段录音,这次的内容更加惊人,竟然直接就是胡阿姨和某位大佬谈判的现场——这段录音里有很多杂音,听得不是很清楚,颜双倒回去几遍,才基本上理清楚了一个大意。
搞清楚状况之后,颜双直接给刘丹扬打了个电话:“你这些东西都是哪里弄来的?”
“只要你肯花钱,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刘丹扬冷笑道,“他们敢和这样的人做生意,本来就该做好被录音的心理准备。”
“不过你这个录音的效果……除非是很熟悉胡阿姨的人,否则又有几个人能听出她的声音呢?我都是反复听了好几遍才确认的。”
“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专人为我修复音频了。”刘丹扬轻描淡写地说道,“到时候我们找个公众场合给她清清楚楚地放出来,看她有什么好说的!”
“……你上哪儿找的人?可信么?”
颜双有些悬心,毕竟像这样的机密资料,如果随便泄露出去,对谁都不利。
“你放心,我去电视台找的专业人士。”刘丹扬说道,“我投资了他们一个节目,顺便让节目组后期人员帮我干点小活儿,不显眼的。”
现在这时候,他还有心思投资电视节目?
果然是公子哥儿的性格,钱刚到手里还没焐热就能想办法花出去。
颜双摇头叹气。
片刻之后,她忽然领悟到了什么:“你投资的该不会是……”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刘丹扬轻轻一笑,“我让导演把台本给改了,章兰天现在不用忍着恶心去和那个戴什么的谈恋爱了。”
“你这是怎样,做好事不留名?”颜双哭笑不得。
“顺手行善积德。”
“……”
行吧。
颜双知道,以刘丹扬的性格,大概也不会想让她去章兰天面前多嘴,于是便将这件事揭过不提了。
接下来几天,刘丹扬陆陆续续给她发来一堆大大小小的证据,有确切可信的,也有完全不着调的。颜双从未看到刘丹扬在什么事情上下过这样的苦功,便也受到了鼓舞,继续锲而不舍地追查,并且将自己能获取的一切信息都提供给他。
在刘丹扬发来一连串目不暇接的证据的同时,蔡思晏也找上门来。
颜双从上一年开始,工作内容就复杂了起来,每天的行程都无法预估。所以蔡思晏能够准确捕捉到颜双当天的活动轨迹,并且在颜双独行的时候把她拦下来说话,这样的判断力和行动力也是很值得佩服的。
聊了几句之后,颜双才知道,为了见自己一面,蔡思晏连着一个星期都准时蹲守在同一个地方。之前随着席总裁入院,胡阿姨便将各处严防死守,因此蔡思晏平时出一趟门都很难。直到近日,随着葬礼的临近,席家出现了一些内乱,蔡思晏才终于争取到出门的机会。
颜双虽然和席锐夫交情极好,但是和她的这位嫂子并不太熟,这一回可以算是她们首次单独对话。
照理说,蔡思晏那里应该有颜双的联系方式——为什么她并没有提前联系颜双,而是在临近葬礼的时候,选择了最麻烦的直接见面呢?
“自从锐夫去缅甸之后,我就觉得家里一直有人监视我。我的手机和电脑都有被人翻过的痕迹。”蔡思晏仿佛看透了颜双的疑惑似的,主动给出了解释,“我现在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任……只记得锐夫说过,如果我遇到麻烦,可以来找你。”
席锐夫倒真是百分之百信任自己……
颜双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却蕴起了几分苦涩。
“所以,我最近得到的这些东西,必须要当面交给你。”蔡思晏缓缓掏出一个文件袋,递给了颜双。
颜双才看到第一页的车祸报告,就不禁大惊失色:“这……是缅甸那边发过来的?”
“嗯,是锐夫他爸派去缅甸的人,从当地要来的。”蔡思晏说道,“不过这份资料没有落到锐夫他爸手里,而是被胡阿姨扣住了。”
“那你是怎么得来的?”
蔡思晏淡淡一笑,并没有详细回答这个问题:“最近胡阿姨和胡筱敏经常在家里吵架,所以对我的防范倒是松了一点——可能她们一直都不太看得起我吧。”
“除了这份车祸报告之外,我还找出了几份合同,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可以回去看看。”说到这里,蔡思晏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寒光,“前几天,她们以为我不在家,所以吵架的声音大了点——然后我就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内容。”
“……什么?”
“胡筱敏说她要去找锐夫,然后胡阿姨不准她去。”蔡思晏不知不觉压低了声音,“你说,她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
在强打精神查资料找证据、忙得近乎麻木的一段时间之后,颜双第一次被一个消息振奋了精神,整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起来。
她一直不肯轻信席锐夫的所谓“死讯”,然而她和刘丹扬找到的所有蛛丝马迹都宛如杯水车薪,两周下来仍是大海捞针,除了能指证胡阿姨双手不干净之外,并不能指明席锐夫的下落。
蔡思晏带来的这些线索,不外乎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现在的情况都很糟糕。”蔡思晏正色道,“锐夫的父亲是真的生病了,苇席现在也完全被胡阿姨把控了,而且最近闻森澧经常会出入我们家。我怕照这样下去,即使锐夫还活着,苇席也会在短期内被他们掏空……”
“需要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不等蔡思晏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颜双便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其实说起来,颜双和这位席少夫人蔡思晏,基本上是毫无交情。
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颜双并不看好席锐夫的这段恋情。席锐夫的父亲和继母都不是易与之辈,何况家里还有个蛮横跋扈得远近闻名的继妹胡筱敏。这个蔡思晏不过来自普通家庭,父亲是大公司底层员工、母亲是家庭主妇。除了长得漂亮之外,她身上也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颜双还记得高中时的蔡思晏,脸上带着一点婴儿肥,两只大眼睛懵懵懂懂,看上去就像是个木讷的洋娃娃。
那时候颜双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白皙漂亮、经常看上去惊慌失措的洋娃娃般的少女,会长成今时今日这样敏锐聪慧、举重若轻,让人颇有几分看不透的豪门少妇。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颜双也并不能够完全信任蔡思晏。
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入蔡思晏的阵营,最重要的就是,她愿意相信蔡思晏提供的这个说法。
她愿意相信席锐夫并没有死。
按照当下的处境,无论这件事是否另有内情,随着席总裁的骤然入院,情况已经变得十分糟糕。如果蔡思晏完全被胡阿姨压制着无力反攻的话,那么按照胡阿姨和闻总裁的交情,苇席集团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琉盛集团——甚至,倘若闻森澧和胡筱敏达成政治联姻的话,背景不干不净的皓文集团整个攀附上来,必将成为苇席集团的附骨之疽。
颜双自然知道,母亲苦劝自己不要蹚浑水的初衷是“自保”。
可是,面对和席锐夫切身相关的事情,在需要争分夺秒的当下,她不能只想着自保。
为今之计,就只有当众扯破胡阿姨的假面具,阻止她得到苇席集团的最高决策权,才有可能在寻找席锐夫下落的过程中,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可是这样一来……在席锐夫下落不明的期间,苇席集团又该由谁来打理呢?
颜双忽然认真审视起了眼前的蔡思晏,一些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逐渐呼之欲出。
“你真的愿意相信她?”
在医院病房里,余哲对颜双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么多天以来,她是唯一一个告诉我,锐夫哥哥有可能还活着的人。”颜双苦笑道,“换了你是我,你信不信?”
“我能理解你和刘丹扬的心情,只是你们两个都太……”余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颜双原以为他会像母亲一样,指责自己感情用事、欠考虑、缺乏大局观之类的,哪知余哲轻声吐出了后半句:“……不爱惜自己了。”
直到这时,颜双才开始认真打量起余哲来。
“今天刘丹扬把你带走之后,你妈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那些记者删照片。”余哲缓缓地说道,“不过还是有个别手快的,已经把照片发出去了,然后有些无良小媒体马上就转载了……接下来我会想办法和公关那边商量下,争取不留下什么负面影响。”
颜双无奈扶额:“我这么一闹,我妈应该恨不得拿根棍子打死我。”
她多年来端庄克制、礼仪周到,想不到居然有朝一日在新闻里落了个这样惨烈的形象——在葬礼上吵闹到当众晕倒的程度,这样夸张的事迹,也算是丢尽颜家的脸了。
“你别这么想你妈,她可是很关心你的。”余哲看着颜双,柔声说道,“当时那个情况,她只是不想你卷进去而已。毕竟现在局势不明朗,如果席锐夫真的……暂时回不来了,那么我们宜言也不能和苇席的下一任负责人把关系闹僵。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为什么我妈觉得,苇席就一定会落到胡阿姨手里呢?”颜双反问道。
“席总裁已经住院了,现在这种时候……”说到这里,余哲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你该不会在想——席少夫人?”
颜双轻轻一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余哲笑了笑,旋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应该也知道,即使有那封所谓的遗嘱在手,席少夫人现在也根本就毫无胜算。”
颜双莞尔:“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着帮她一把。”
“可是……”余哲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摊手道,“所以你是真的不肯回去么?”
“那你说,我有选择的权利么?”颜双自嘲般地一笑,再度反问道。
余哲沉思了片刻,终于向她笑道:“好,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去替你向你爸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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