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颜双很早就被一阵手机震动声吵醒了。然后她就听到隔帘另一边窸窸窣窣的下床声,显然是刘丹扬怕接电话的声音吵到她。
颜双便掀开帘子,低声问了一句:“有急事么?”
刘丹扬停止了下床的动作,用微微沙哑的嗓音答道:“是保安队长打来的。”
为了防止记者骚扰,刘丹扬特意雇了一整个团队在医院内巡逻,没有刘丹扬亲自首肯,任何访客都是没办法进入住院楼的——这个时间,在病房外值守的保安队长来电,多半是有访客相关的问题需要请示。
颜双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清晨七点,这些不速之客也是够勤奋的。
刘丹扬向她做了个眼色,便直接给电话摁下了免提:“你好?”
“刘先生你好!”保安队长声音洪亮,“现在住院楼外面来了几个记者,我已经把他们拦住了,但是他们还不肯走,全部都守在大楼前。我想提醒您一下,等会儿最好是关上门窗,免得有人从其他位置偷拍。”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对了,还有一件事——”保安队长又说道,“我听巡逻的兄弟说,有个人凌晨的时候去咨询台打听过颜小姐的消息,然后就一直坐在医院主楼的家属等候区,现在还没走。”
“这个人也是记者么?”
“看样子不像记者,身上没带什么设备。”保安队长说道,“需不需要我叫人去请他离开?”
“也……不用吧?”刘丹扬略微有些迟疑,“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几点来的?”
“听说是凌晨四点多。”保安队长答道。
颜双疑惑地抬眼看了看刘丹扬,刘丹扬也摊了摊手,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那个人什么样子,你能描述一下么?”刘丹扬继续问道。
“我来的时候就瞥了一眼,只知道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男人——不过我没看清脸。”保安队长答道,“要不要我再去主楼那边看看?”
“没关系,你——”刘丹扬顿了顿,忽然就像灵光乍现一般,“你能不能把他带过来?你就跟他说,颜小姐要见他。”
待刘丹扬挂断电话后,颜双不解地问道:“你都不知道那人是谁,怎么就……”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就是锐夫?”刘丹扬原本有些朦胧的睡眼里,此刻燃起了一簇簇跃动的火光。
颜双也不由得心念一动,但不过一秒之后,她便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不可能。锐夫哥哥如果真的平安回来了,第一件事应该是回家才对。哪怕他回家不方便,他也应该提前跟我们联系,而不是贸然跑过来——这根本不是他的作风。他有一整夜的时间坐在医院里发呆,还不如连夜约见一下苇席的那几位股东。”
“……说得也对。”
说完这句话之后,刘丹扬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去。
“那我现在打电话说,让他不要把那个人带上来了。”刘丹扬深吸一口气,又拿起了手机。
颜双看到刘丹扬目光黯淡下去,终究觉得于心不忍,便半安抚半哄骗地说道:“没关系,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放他进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奇迹呢?”
刘丹扬深深地看了颜双一眼,旋即便像个小孩子一样,乖巧地放下了手机。此时的他看上去有些迷茫,幽黑的眼眸中始终盈盈闪烁着几分脆弱的固执。
保安队长的敲门和询问声响起的时候,颜双恰好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刘丹扬便率先打开病房的门,和来人交谈起来。
颜双从卫生间走出去的时候,只听得刘丹扬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自己跟她说吧——”
正当颜双不解其意时,站在病房门口的刘丹扬闪身避开,露出了方才与他交谈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呢子大衣,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明显是通宵熬夜过后的疲态。此时,那人抬起头,用冒着红血丝的眼睛,缓缓地望向了颜双。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颜双在猝不及防间和这人四目相对,一时不禁有些发怔。
竟然是他?
这个凌晨四点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来打听她的消息,然后不知所措地在家属等候区枯坐到天亮的人,竟然是……苏若成?
过了半晌,颜双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止。
在这沉默尴尬的两分钟里,刘丹扬已经披上外套走出病房外。他顺手带上门的时候,望向颜双打了个招呼:“我出去抽根烟。”
随着门外隐约传来刘丹扬和保安队长渐行渐远的交谈声,颜双才略微回过神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记得,之前似乎在苏若成的社交媒体看到过状态更新:他说他大年夜要留守在新校区照顾本科新生,所以就不能回来过年了。
一时之间,颜双竟无法把之前从保安队长那里听到的诸多信息,和眼前的人联系到一起。
“我本来没想上来打扰你的……”苏若成淡淡地笑了一下,可以听得出声音有些沙哑,“昨天看到新闻,都快吓死了。”
所以他是看到有关自己的新闻之后,直接从那个遥远的郊区辗转坐长途巴士去机场,一刻不停赶回来的?
颜双听见自己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你是昨晚……坐飞机回来的?”——她本来差点说“专程为我回来的”,但还是内心羞怯,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苏若成没有正面回答她,却也已经算是回答了:“你没事了就好。”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原地,不进不退的,动作都有些局促。颜双一时心乱如麻,她无法理解苏若成大老远赶回来是什么意思,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都已经回来了,却宁愿在另一栋楼枯坐一夜,却迟迟不肯联系她。如果不是保安队长发现了的话,苏若成晚些时候会主动联系自己么?还是会再次默默地离去?
她此时唯一的感受,就是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回到了那天坐着大巴去郊区的雀跃。
尽管这雀跃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能不能告诉我……”颜双有些发怔地望向苏若成,“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无论是两人之前戛然而止的深夜通话,还是突如其来的分隔两地,抑或是恍如被一道惊雷骤然劈断的暧昧氛围——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莫名其妙了。颜双始终不明白,苏若成为什么一夕之间就好似人间蒸发般,主动退出了她的世界,之后便总是态度回避、闪烁其词。
难道是她曾经在苏若成面前做错了什么,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我……”苏若成有些回避颜双的眼神,“我怕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颜双不解。
“余哲做到的那些事,我怕我做不到。”苏若成终于再次鼓起勇气望向了颜双,眼中的火光忽明忽灭,像极了易碎的琉璃。
“……”
“你知不知道,他生日那天晚上,你妈送了他那块手表,他整个人有多开心。”苏若成苦笑道,“我就像是看到一个人辛辛苦苦地跑完一场马拉松,在最后冲刺的关头,有个卑鄙的小偷冲出来,想要抢走他的奖杯……”
说到这里,苏若成自觉说错了话,便停下来致歉道:“对不起,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我不是在物化谁。”
“没关系,你继续说。”颜双淡淡地说道。
“我当时非常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那个时候,楠楠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苏若成缓缓说道,“她喝醉了酒,哭着跟我说,她的恋爱谈得很辛苦,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就因为这样,他就害怕了?
不过就是旁人的经历、旁人的眼光,就能改变他自己原本的决定,甚至让他自我放逐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
这实在是太不像颜双认识的那个聪慧潇洒的苏若成了。
“是我太没用了。我特别害怕,我努力去抢来一些东西,却发现我配不上。”苏若成低垂眼睑,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昨天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只有一个想法——我当时在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犹疑,似乎有一句话很难说出口。
“什么?”
“我想……”
正在此时,颜双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苏若成便停了下来,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接电话。
颜双又凝视了苏若辰几秒钟,见他不再说下去,这才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端的人是余哲。
“双双,你起床了吧?我没打扰到你吧?”余哲说道,“我刚才听说,今天早上有记者朝医院那边去了——你妈担心你被人骚扰,已经想办法去摆平这件事了,应该中午之前就可以把那些记者调走。你那边也稍微注意一下,防止有人偷拍照片做文章。”
“嗯,我知道。那些记者已经被拦下来了。”
“那你今天不会离开医院吧?”余哲又说道,“你妈打算今天下午亲自去医院探望你……”
颜双想起前一天在葬礼上,母亲罔顾她的意愿,先是挺身而出为胡阿姨解围,再是派人将她拉扯到体力不支的程度,之后在控制媒体报道的时候又弃刘丹扬于不顾——她不禁在心中对母亲有些怨愤。但她还是努力用平静的口吻回答道:“还是叫我妈别来了吧,我病还没好,没力气和她吵。”
“昨天她已经说过,她不会强迫你回家的。”余哲柔声道,“她是真的很关心你,你能不能和她见一面?也许她有什么事情要跟你说呢?”
颜双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略微思忖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下午在这里等她。”
“对了——”余哲继续说道,“我昨晚仔细查了一下,发现席总裁那边好像有点古怪。”
“怎么说?”说到这个,颜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在过去的这两年,席总裁不仅在公司里放权给席少,而且还把名下的几处房产都过到了席少名下。从去年开始,苇席有好几个大项目,都把胡阿姨排除在外了。”余哲说道,“我怀疑,他们夫妻之间……本来就有一场恶斗。”
颜双瞬间了然:“你的意思是,如果要查第一手消息,可以从席伯伯身上入手?”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余哲在电话里沉声说道,“以我的位置,毕竟能得到的信息有限。我觉得,你不如去求求你妈——她如果能帮你查这件事的话,肯定比我有用多了。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今天下午好好跟她说说,我想她一定会愿意帮你的……”
“……好的,谢谢你。”
颜双一面道谢,一面在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呢?”余哲只是在电话那端笑了笑,“可惜我今天要加班,不能去看你了。不过我已经订了餐,中午让余雅希给你们带过去,免得有记者冒充外卖员混进你那里。”
“谢……”颜双刚要再次道谢,又想起余哲方才的话。为了不显得过于见外,于是硬生生把这句道谢咽了回去。
挂断电话之后,颜双再度望向伫立在原地等待的苏若成。
“是余哲?”苏若成淡淡地问道。
颜双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新闻里的那张照片,那些围攻你的是什么人?”苏若成又问道。
“是我妈的保镖。”颜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妈不想让我在葬礼上出头,所以让人把我架走——就是稍微暴力了点。”
“就这样,你今天下午还要见你妈?”苏若成的眼里闪烁着疑惑,“你不生她的气?”
“我……生气有什么用?”颜双无奈地笑道,“毕竟要坐下来解决问题。”
苏若成打量了颜双几秒钟,旋即也露出了相似的无奈神情:“我早该知道。”
在颜双面露不解的时候,苏若成忽然又抬眼望向了她:“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有一刻,你不用再去操心这些身外的事,可以只做你自己。”
看着苏若成迷离的眼神,听着他低沉沙哑的嗓音,颜双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个静谧的午夜。那时的她就这样拿着电话,或躺或趴在床上,心无旁骛地听着这个温柔的声音,间或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沁人心脾。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沉入了清凉的湖水中,而同时有一种绵软温热的心动,在她的世界忽远忽近地漂浮着。
这也是她和她自己那缥缈不定的灵魂最接近的时刻。
“……”
颜双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似乎是全世界最了解自己的人,却又像是全世界最不了解自己的人。
他离她的灵魂那么近,却又离她的现实世界那么远。
颜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刚才你要说什么?”
苏若成低下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算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正当颜双以为自己永远都听不到这句完整的话的时候,苏若成望向她的眼睛,柔声说道:“我刚才本来想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带你走。”
他顿了顿,眼底弥漫着迷离的雾气:“可是我已经知道,你不会跟我走的,对吧?”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