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余哲轻轻掩上房门退出去的身影，颜双原本沉郁的心情，忽然没来由地轻快了几分。

　　她刚苏醒的时候，面对刘丹扬的关切问询，几乎是逃避似的说出“我不要回家”这几个字。在她的概念里，自己终究是挣扎不过父母的铁腕，唯一的反抗姿态也唯有像今天这样，气衰力竭，彻底阵亡。

　　当得知母亲派来接她回家的人居然是余哲的时候，颜双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她和余哲的谈话居然进行得这么舒畅。余哲半点都没有强迫过她，甚至字字句句都在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的感受。

　　她不知道空手而归的余哲会不会遭受母亲的为难，只是当下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感激。她午后时分仍旧精神不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之后就和刘丹扬、余雅希一起用餐。直到傍晚时分，精神状态逐渐恢复之后，她才终于拿起手机，给余哲发过去一条消息：“今天谢谢你。”

　　屏幕上显示了好几次的“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到余哲回复过来的简短一句：“没事，你好好休息。”

　　

　　当晚刘丹扬留在她的病房里过夜。

　　她的VIP病房在这个荒郊野外，堪称是顶级配置，不仅自带独立卫生间，而且面积宽敞得还可以再放下一张同样大的病床。刘丹扬虽然只是申请陪床的家属，但却正儿八经地在她的病房里加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中间隔了帘子，看上去俨然像是多住进来了一个病人。

　　由于白天时，两人花了大量的时间讨论席家的事，晚上他们的话题反而放松下来。

　　“席家公关的速度够快的——下午我还刷出来几张葬礼现场的照片，现在全没了。”刘丹扬一面躺在床上刷手机，一面闲闲地说道，“不对……这也可能是你妈公关的，毕竟好几张照片的主角都是你。”

　　“……我？”

　　“嗯。下午我看了几个新闻标题，基本上都是说‘颜小姐悲伤过度’之类的。”刘丹扬随口说道，“我还顺手截图保存了，你要看一眼么？”

　　颜双掀开两张床中间的隔帘，朝刘丹扬伸出了手：“给我看看。”

　　看完刘丹扬手机里的这几张截图，颜双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气晕过去。

　　明明是席家的葬礼，她却成了诸多新闻报道里的主人公。当时事情发生才不到半天，就有好几个知名媒体报道了这个消息，其中大都配上了刘丹扬跪倒在地、将颜双抱在怀里的照片。

　　照片如此清晰也就算了，有些标题更是耸人听闻：“席少今日出殡，宜言千金伤心过度当场晕厥”……就连正经媒体都用了这一类标题，换了八卦小报和无良自媒体，多半能杜撰出个红颜知己痛失所爱的桃色新闻了。

　　“不过你放心，我截图的这几条新闻，现在都已经看不到了。”刘丹扬笑道，“你现在去搜一下，新闻里连你的名字都没有了，只剩下骂我的。”

　　“……为什么要骂你？”

　　颜双一脸狐疑地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她还没专程打开新闻软件，聊天软件里就已经扑面而来好几条推送：“破产、翻身、害死昔日好兄弟，他为何被人称作白眼狼”、“前琉盛集团继承人大闹席家葬礼”……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

　　颜双哭笑不得地点进一篇文章，发现里面煞有介事地列举了刘丹扬破产及成为暴发户的时间轴，然而当中有不少细节错误，背景分析更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些文章无一例外地使用了葬礼的配图，然而却将靠在刘丹扬怀里的颜双模糊处理，只重点突出了成为全场焦点的刘丹扬。

　　照理说，闻森澧当时指控刘丹扬的那番话逻辑混乱、漏洞百出，顶多起到一时震撼众人的作用，根本就不足以成为媒体的理据。如今诸多媒体众口一词，显然是一早被人买通了。

　　颜双略加思索，便愈发厘清了要害——

　　首先，席锐夫如今被他的继母盖棺定论，直接向全社会宣告死亡，这里面本身就有许多疑点。颜双和刘丹扬在葬礼上提出的那些质疑，一旦形成舆论，必将拖慢胡阿姨下一步计划的进度。在有关于遗嘱、非法交易、车祸原因或是席少真实下落之类的讨论成气候之前，对方必定要占据主动，率先引导舆论，才能让公众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再者，如今本地几家大公司各自占山为王，个中又有千丝万缕的业务往来，早已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情网。就连曾经令众人不齿的闻家，也凭着近年的努力洗白，而在这个关系网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尽管刘丹扬现在继承了庞大的财产，但他名下的产业大都远在天边，而且还没有完全受控于他。他与本地的这些企业并没有实质上的利益牵扯，身边又没有长辈庇护，在这个圈子里自然不受青睐。更何况，在当年刘家失势之后，这些昔日生意伙伴中，伸出援手的寥寥无几，而落井下石的倒比比皆是——这些人自然都是不愿意看到刘丹扬再次出现的。

　　众人对他展示的那些证据，或许心底深处都是相信的，但却没有人会为他帮腔。

　　刘丹扬在这个圈子中的地位，比那种突发横财的暴发户还不如，众人很容易就形成了一套打压他的默契。所以，不仅是和他们正面对决的胡阿姨或者闻家，在不可见的黑暗里，还不知隐藏了多少只想要对刘丹扬落井下石的黑手。

　　想到这些之后，颜双不禁对母亲也生出了几分怨念。

　　有关于自己的照片被全网删除、自己的名字在所有媒体报道里消失，这一定都是母亲派人沟通的结果。但母亲明知道刘丹扬遭受了这样的冤枉，却对此无动于衷，只扫自家门前雪，未免太冷酷了些。

　　

　　一念及此，颜双心情沉重，渐渐就不再说话了。

　　反倒是刘丹扬还在无知无觉地打趣着：“这张照片拍得我还挺好看的，你不觉得么？我以前都没发现自己这么白——你说是光线的原因，还是我真的长这样？”

　　“你……本来就长这样。”颜双无奈叹气。　　

　　颜双知道，刘丹扬是在故意东拉西扯，帮自己放松心情。其实他的心思远比他平时表现出来的要细腻得多，只是经常用天马行空的古怪思维来掩饰心底的伤感罢了。

　　在思绪混乱的过程中，她顺手翻到了文章的评论区，当中的许多话顿时让她哭笑不得——

　　“弱弱地说一句：这个暴发户少爷也太好看了吧？”

　　“这样的白眼狼我也要，咬死我我都愿意！”

　　“楼上的不要跟我抢，又帅又有钱的花美男，坏一点怎么了？反正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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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网络评论的全面低龄化，预想中的口诛笔伐倒是并没有成气候，反倒出现了这些不合时宜、三观尽毁的赞美。

　　看来对方真是失策了，在控制舆论风向的同时，还应该给那张照片全面打码才对……

　　直到看到这些评论，颜双才扑哧一笑，从低落的情绪里解脱了出来。

　　

　　深夜躺在床上，颜双的思绪倒是越发清明起来。

　　白天那几个小时断断续续的睡眠，似乎将她过去一个多月的休息都补了回来。她就像是一台因运转太久而卡顿发烫的机器，在经历了一场强制重启之后，只觉得整个人焕然一新。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向刘丹扬关切地问道：“你今晚睡在这里，不会又要失眠了吧？”

　　“我的失眠和我睡在哪里没关系。”刘丹扬淡淡地说道，“我刚才还在车上睡了一觉，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好久都没睡得这么死了。”

　　“你开车的时候睡着了？”颜双吓了一跳。

　　“没有，余雅希开车送的我。我自己那辆车……出了点小毛病。”刘丹扬说道。

　　“那就好。今天也真是辛苦她了。”颜双叹气，“看着她跑进跑出的，我真觉得过意不去。”

　　“等过段时间，我们请她吃顿饭吧。”刘丹扬笑了笑，“我也真的挺感谢她的。今天晚上跟她聊了一堆有的没的，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整个人突然松下来了。”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余雅希今晚跟我说，她哥下午在你妈那里挨了一顿骂——你妈说他自作主张，没有把你带回去。”

　　这件事并不出乎意料。

　　按照母亲那套犀利的作风，余哲敢违抗她安排的任务，回去一定是不好交差的。所以颜双下午的时候虽然身体虚弱、神智尚未完全恢复，却也做好了反抗失败强行被带回家的心理准备。她却没有想到，余哲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她，独自扛起了回去交差的压力。

　　这样一件事之后，余哲这两年在颜太太面前建立的好印象，搞不好都要大打折扣——这个印象分或许还会影响到他日后在公司里的上升之路。

　　颜双歉疚道：“这都怪我。等我出院之后，我们一起请他们兄妹吃顿饭吧。”

　　“那我们到时候去吃火锅吧。”刘丹扬笑了笑，“我今晚听余雅希说，她前段时间发现了好几家不错的自助火锅——现在想起来，我居然被她说馋了。”

　　颜双忍不住莞尔：“能把你的食欲勾起来，她这也算是超能力了。”

　　

　　在颜双的印象里，刘丹扬一向食量不大。若是碰到心情不佳的时候，他更是食欲不振，需要亲朋好友三催四请才肯吃一点点东西。

　　自从席锐夫的事情出来之后，颜双和刘丹扬都处于一种不像正常人的忙乱状态。颜双同时需要处理宜言那边的琐事，在诸般高压之下反而多撑了一段时间。而孤身一人神出鬼没的刘丹扬，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从新加坡回来半个多月之后，忽然就开始连着数日没怎么进食，熬到大年夜之后，便终于病倒在家了。

　　后来还是颜双艰难地抽出时间，去给他送了粥和药，押着他放下电脑去床上休息，他的病才慢慢好转的。颜双记得，自己当时不管说什么食物，刘丹扬都回答说“没胃口”——而余雅希的美食宣传居然能勾起他的兴趣，这倒也真是难得了。

　　和刘丹扬闲聊了几句之后，颜双原本还有些紧绷着的心情也开始慢慢回温。

　　他们就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当时还年富力强、往来密切的家长们在楼下聚会玩耍，他们三兄妹就在楼上的房间里玩各种各样自创的游戏，玩累了就坐在一起天马行空地闲聊起来，时间晚了就索性直接在客房留宿。

　　但是小孩子精力充沛，半夜根本睡不着，所以经常是刘丹扬来敲颜双的门，然后他们再一起去把席锐夫拽起来。有一回，三个小孩趁大人们不注意，便跑到别墅露台上去看星星。

　　“你们说，为什么只有对流星许愿才会成真啊？”当时颜双若有所思地问道，“对着普通的星空许愿可以么？”

　　“那你试试。”席锐夫笑道。

　　“那……我长大以后想当个大学教授，如果不行的话，当个图书管理员也不错。”颜双沉思了片刻，对着星空说道。

　　“你这应该实现不了了。”刘丹扬在旁边泼冷水。

　　颜双转而向刘丹扬问道：“那你呢？”

　　刘丹扬想了想：“我想坐火箭去火星上看看。”

　　颜双不禁白了刘丹扬一眼：“你这才实现不了吧？”

　　“丹扬的愿望，只要有钱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席锐夫笑道，“双双，你的是比较难一点——你能想象你怎么过你爸妈那一关么？”

　　颜双被席锐夫一本正经的语气给气坏了，简直不想理他。还是刘丹扬在旁边问了席锐夫一句：“那你的愿望呢？”

　　“我？我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事，就按部就班吧。”席锐夫说完，对上了颜双和刘丹扬不约而同的嫌弃目光，于是又补了一句，“那我希望，以后每一年，我们三个都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看星星。”

　　现在想起来，席锐夫还真是从小就情商超群。

　　三个小孩的温馨对话，几秒钟之后便被循迹找上楼的保姆给打断了，于是他们只能灰溜溜地被领回房间睡觉。但颜双知道，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那片璀璨的星空。

　　

　　“双双。”黑暗之中，刘丹扬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了？”

　　“锐夫他会回来的，对吧？”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听上去异常的脆弱。

　　“嗯……我相信他会回来的。”颜双轻声应道，“等锐夫哥哥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去你家做顿饭。这次我一定要让他喝点酒——长这么大，我从来没看过他喝醉是什么样子。”

　　“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们一顿烤鱼？”刘丹扬轻轻地笑了笑，“你现在学会了么？”

　　听刘丹扬忽然提起这个，颜双百感交集，蓦然间心中一酸。

　　“我……等这次出院了，我马上就去学。”

　　答完这句之后，颜双不敢再说话，因为她已经听出来，自己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着的。她生怕继续说下去就会忍不住泄露心底的惶惑。

　　深夜的病房里，两人都忽然安静了下来。颜双侧过身望向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月光，不知道身后的刘丹扬此时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无声地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