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病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外面传来了保安队长的声音：“颜小姐，楼下又来了一批记者，现在把侧门也围住了。要不要我带你的朋友从后门离开？再过一会儿，他可能就走不了了。”

　　敲门声响得急促，颜双来不及思考，便对着门外说道：“好的，麻烦你了！”

　　苏若成看了她一眼，眼中的雾气逐渐深不见底。

　　颜双此时无暇耽溺于他的眼神，只能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你赶紧走吧，我不想把你牵扯到这些事情里。”

　　“……好。”

　　苏若成微微一笑，转身便往病房外走去。

　　在他的背影消失前，颜双听到一个恍如幻觉般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本能地朝着苏若成离去的方向迈了一步，嘴边却吐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尽管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尽管此番相见不过才短短的十几分钟，尽管她是那么想把他留下来，或是索性跟着他一起逃离这些错综复杂的烦心事……但她知道，她不能够。

　　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她背负的人情，抑或是此时此刻的处境，都不会允许她撒手不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要和刘丹扬并肩作战，共同守住席家的产业。

　　在这种时候，她不该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她也更加不可以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她没有这个资格。

　　

　　当刘丹扬抽完烟回到病房之后，颜双已经基本扫清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剩下逐渐回归的理智。

　　首先冒出来的疑问是：楼下那些记者究竟是来干嘛的？

　　如果说前一天扭曲事实的葬礼现场报道，是多方势力粉墨登场后的结果——那么这些一大早跑来医院里求见她的媒体记者，又是什么路数？她，或是刘丹扬的身上，还有什么其他的新闻价值么？

　　“你刚才下楼去了么？”颜双向刘丹扬问道，“能不能认出那些记者是哪一家的？”

　　“有好几家。”刘丹扬沉吟道，“其中有几个我认得，应该是闻家派来的。”

　　“我不是很明白——”颜双蹙眉道，“我不就住个院，为什么值得出动这么多记者？”

　　“不止是我们这边。我刚才抽烟的时候，和楼下的记者聊了几句。”刘丹扬冷笑道，“听说他们是今天一早接到的消息：有人去席家，有人去苇席集团总部，还有人去了席伯伯的病房外……就连锐夫他太太的娘家都有人蹲守。”

　　抽烟闲聊就能聊出这么多信息……这个天估计是聊得有点贵。

　　“闻家不是和胡阿姨一边的么？”颜双愈发疑惑，“他们现在派人到处围追堵截，难道不是在给胡阿姨难堪？”

　　对于胡阿姨来说，迅速宣告席锐夫死亡、完成苇席集团内部的权力交接，才是最有利的。所以她才会在多方势力尚未安抚到位、甚至都不一定找到了席锐夫遗体的情况下，匆匆忙忙邀请各界人士乃至于相熟的媒体记者，举办那样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

　　尽管颜双和刘丹扬在葬礼上提出了质疑和指控，甚至蔡思晏在葬礼上公开宣读了那份有关于工作和财产交接的“遗嘱”，但他们却都没能阻止胡阿姨的盖棺定论和下一步计划。

　　到了这个阶段，胡阿姨应该马不停蹄地在集团内部站稳阵脚，甚至在闻总裁的协助下，或收购股份、或买通股东，成为集团内独一无二的话事人。此外，根据之前的传言，席总裁现下的病情不容乐观，胡阿姨只需暂时按兵不动，再时不时放出一点风声——等丈夫在医院里熬到个彻底不能自理的地步，按照正当程序，所有权力和财富就自然会向她涌来。

　　届时，即使席锐夫真的平安归来，也是回天乏术了。

　　这种时候，她绝对不会希望有人横生枝节，在席家的事、尤其是席锐夫的下落上大做文章。所以，如果楼下的记者当真是闻家派来的，而闻森澧又在昨天的葬礼上那样维护胡阿姨……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

　　

　　“我们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不管对手是什么目的，能利用这些暂时保住苇席就可以。”刘丹扬淡淡地说道，“所以我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想法。”

　　“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说着，刘丹扬便把手机递到了颜双面前。

　　这是社交媒体的对话框，刘丹扬的聊天对象是某个记者。只见对方发来了几张照片，并且附言道：“您愿意的话就开个价，半小时内我可以把照片截下来。”

　　颜双一张张地翻阅着，发现这些照片都是刚刚在楼下抓拍的，保安队长领着苏若成从离开到上车的场景。每张照片都模糊得不行，完全看不清脸，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穿着大衣的瘦高男子的身影。

　　所以……即使苏若成那么匆忙离开，他还是被楼下那些眼疾手快的记者抓拍到了？

　　颜双脸颊一热，同时又不禁困惑道：“这些照片……有什么新闻价值么？”

　　他们拍到神秘男子出入颜双的病房，顶多捕风捉影地讨论一下颜双的私生活？可是除了“宜言千金”的头衔之外，颜双也算不上什么出名的公众人物，她向来行事低调，从来不混那些名媛社交圈——她的私生活又有什么拿出来讨论的意义呢？

　　“你往前翻。”

　　颜双依言往上翻聊天记录，这才看到这个记者向刘丹扬问道：“刘先生，能不能问一句——刚才离开的这个神秘男人，是不是席少？他隐藏自己的行迹，是有什么特别的计划么？”

　　“……”

　　还别说，这几张模糊不清的图片，从身形到气质，都真有那么几分像席锐夫。

　　

　　在这整个聊天记录里，都是那记者在自说自话，刘丹扬并没有回复。

　　“你准备怎么回复他？”颜双问道。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事。”刘丹扬缓缓说道，“我刚才忽然在想，我们在葬礼上那样大吵大闹，也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们口说无凭。但是，假如有记者说，他们在这边见到了锐夫，而且有照片为证——你觉得效果会怎么样？”

　　“如果有媒体带头猜测的话，这应该足够掀起一些舆论了。”颜双沉吟道。

　　“是啊。如果锐夫还活着的话，他看到这些报道之后，应该会想办法联系我们吧？”刘丹扬说道。

　　“不止是这样——”颜双一面思索，一面沉吟道，“现在我们完全是大海捞针，根本没办法确定锐夫哥哥是生是死。但是胡阿姨，还有闻家那边的人，很有可能知道更多的信息。现在只要有人出来说自己见过锐夫哥哥，我们就可以从胡阿姨的反应里，看出点线索了。”

　　“你说得对！”刘丹扬宛如醍醐灌顶般，眼神清澈了不少，旋即他又望向了颜双，“所以就看你，愿不愿意把他牵连进来了——新闻一旦报出来，我们就必须要把这场戏演到底。”

　　“……”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选择题，颜双一时有些犹豫不定。

　　她的确不想让苏若成受到任何牵连，也十分珍视他这次千里迢迢赶回来探望自己，更想找个机会和他继续进行刚才那场未完的对话。而如果苏若成的身影被媒体误认为是席锐夫，那么在真正的席锐夫回来之前，颜双再想与苏若成见面，便需要时时处处谨小慎微了。

　　颜双来回翻看每一张照片，手指微微颤抖：“确定就这么几张，没有其他的了？”

　　刘丹扬点了点头：“放心，没拍到脸，也没拍到车牌——不然他们也不会认错人了。”

　　“……”

　　“想好了么？你还有十五分钟可以纠结一下。”刘丹扬的脸上泛起一个苍白的笑容，“不管你怎么决定都可以，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我征求一下他的同意。”

　　颜双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机打字：“刚才你离开的时候，被记者拍到了……可能会发上新闻。”发出之后，她又迅速补上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没拍到正脸。”

　　很快，苏若成就回复了一条消息过来：“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上新闻的价值？”

　　颜双刚要回复解释，苏若成便已自行猜出了个七八分：“是不是他们看图说话，把我认成了别人？”

　　“是啊。”颜双努力组织语言，“所以我现在想征求你的同意……这条新闻可以发出来么？”

　　对方好一阵子没有回复。

　　颜双怕他有什么误会，又反复斟酌着，试图向他解释：“丹扬哥哥这边有机会把照片买下来，可是……”

　　“这条新闻发出来，对你会有帮助么？”苏若成仿佛已经对她的意图了然于心。

　　“有帮助。”

　　“那不是挺好的？发吧。”苏若成迅速回复道，“无心插柳柳成荫，能帮到你就好。”

　　颜双的手指在键盘上盘旋良久，却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打不出来了。

　　在做下决定后，颜双坐在床沿缓了半晌，兀自觉得很不真实。

　　其实在联系苏若成征求同意之前，她自己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所以她问苏若成的那几句话都是带有引导性的。与其说是征求同意，还不如说只是走过场的假“尊重”罢了。

　　她自己都能为此感到羞惭，苏若成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心里盘算的就只有如何利用诸般天时地利人和，如何在舆论上打个翻身仗，如何挫败胡阿姨的阴谋，如何为寻找席锐夫的下落争取更多时间……她心中的优先级一目了然：解决席家的困境才是她当下最在意的事，而千里迢迢赶来探望她的苏若成，只能被排在这件事之后。

　　苏若成一直都像是她心目中的桃花源，像是一片纤尘不染的净土。

　　但终究是她，亲手打破了这道边界。

　　

　　中午时分，一条名为“神秘男子今晨出入颜小姐病房，疑似席少归来”的新闻就刷爆了各大媒体平台的头版头条。

　　颜双恹恹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输着液，刚看到这条推送，便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不久后，她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苏若成。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起电话。

　　“这就是他们的看图说话么？”苏若成在电话那端打趣道，“简直是指鹿为马了。”

　　“唔……你别担心。”颜双不由得有些心虚，“我有确认过，他们只拍到这么几张模糊的图，完全没有你的个人信息……随便他们胡说八道吧。”

　　“我不担心啊。”苏若成的语气倒是云淡风轻，“只是这样一来，如果媒体一直跟着你，席锐夫本人又一直不回来的话，我是不是这段时间都没办法再去见你了？”

　　……是有这个可能性没错。

　　颜双终于开始要面对最头疼的问题。她有些不安地试探道：“你那边……不是本来也快要开学了么？”

　　这句话问出去之后，苏若成没有回答。

　　颜双自觉赧然，赶忙又说道：“顶多一个月，这条新闻就会被人忘掉了。而且说不定……”

　　“你说得对，我反正也快要开学了，在这里留不了几天。”

　　苏若成忽然再度开口，打断了颜双。这一回，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但这样轻松的语气在颜双听来，却透着一股可怕的寒意。他似乎瞬间找回了将自己伪装在那个完美皮囊下的最佳保护色。

　　“我之前一直没机会跟你说，我妈在传统媒体做了很多年了，也算是有一些资源。”只听得苏若成淡淡地说道，“如果你对舆论风向有什么需求，又不放心委托给其他人的话，或许我可以去求她帮帮忙。”

　　这番话说出来，温柔礼貌体贴周到，没有一丝不得体的地方。

　　但颜双忽然觉得，电话那端的人离自己好远好远。

　　蓦然间，颜双想起自己少年时初初读完《倚天屠龙记》，曾经在博客上写过这样一段话：“殷离喜欢的永远都是那个蝴蝶谷中的小冤家，却不是现实中的张无忌。在这个凄凉的人世间，所有人都对她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又没有人真正在乎她，所以她才需要那样一个蝴蝶谷去惦记。倘若当年张无忌当真跟她去了灵蛇岛，或许不过是提前数年终结那份五彩斑斓的少女心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