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梁箬楠·定风波(三)

  无需苏若成再解释什么,梁箬楠已经对他的处境看得很清楚了。

  有关于苏母和席家、颜家的冲突,梁箬楠也是近来为节目搜集资料时,才逐渐了解到的。

  苏母在传媒圈里早已地位稳固——她数年前不畏强权、坚持报导商业欺诈案,以一己之力促成捣毁了一条黑色产业链,更是让她因此成为了业内的风云人物。近年来她搬回本市,虽然已是传媒集团的高层,但做新闻的诚信原则依旧未改,甚至不惜和各大行业的大佬硬碰硬。

  前两年,席家名下的地产,出现了一个臭名昭著的烂尾楼项目,当时的新闻报道就是由苏母主导的。

  那个地产项目,主要是由席家的当家主母胡女士负责,卖点是环境清幽的平价商品房。当一批批的住户把钱投进去之后,那个小区的施工竟然就无故中断了,交了钱的业主们迟迟无法入住,导致了一系列极坏的影响。

  也是这个项目,让常年稳居“首富”地位的席家,第一次迎来了传媒和公众的集体炮轰,一时间股价跌落不少。

  为此,苇席集团不得不采取一系列公关手段:他们先是派专人安抚了受害的住户,再是与几家关系密切的企业联合炮制了一系列“慈善捐款”的宣传,才将集团的名声慢慢救了回来。而苇席集团的多年合作伙伴——宜言集团,就是当时在公关上帮忙救火的核心力量。

  尽管公众注意力被转移了,但烂尾楼项目却迟迟没有得到解决。多亏了苏母坚持发布相关的报道,那个小区的工程才于今年年初重新启动,而受害的住户也都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赔款。

  大多数的业主都是利益导向,此时问题得到解决,即刻与地产商化敌为友,此后便频频拒绝苏母所在的传媒集团组织的跟进采访,甚至还在地产商的收买下矢口否认事实。似乎众人在一夕之间便得了失忆症,全然忘记了苏母曾是救众人于水火的英雄,而席家和颜家才是吃人不吐骨头、还要粉饰太平的恶魔。

  也难怪苏母对此耿耿于怀。

  所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母和这些人的梁子,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结下了。

  因此,颜太太在查到苏若成这个人之后,并没有直接和苏若成本人联系,而是默默帮他解决掉学校里的麻烦,甚至为他争取到不错的机会,然后把这一切信息传达给了苏母——想来,这其实是个不太友好的姿态,明面上算是施恩,暗地里也算是示威。

  苏若成又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

  

  “你说,颜双知不知道这些事?”梁箬楠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之前有跟你提过让你出国么?她妈都做了这么多事,她总不至于一点也不知道吧?”

  苏若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去想了。”

  梁箬楠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苏若成,陪着他沉默了半晌,终于柔声说道:“那就不要想了。”

  他不开心,她也帮不上什么,就多陪他一会儿好了。

  苏若成轻轻一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心理活动:“你还有工作就先去忙吧,我不用人陪。”

  旋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我让你帮我打听医院的信息,你是不是为我欠了同事的人情?”

  到底是苏若成,都已经如此低落了,还能惦记起人情上的拖欠。

  “没事,那个人情我可以自己解决。”梁箬楠不想让再增加苏若成的情绪负担,于是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

  “对不起,楠楠。”苏若成低声说道。

  “你干嘛要跟我道歉?”

  “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也过得不开心。”苏若成轻声说道,“我不该这样麻烦你的。”

  “苏若成,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划清界限了?”梁箬楠听出他话语里的客气,不由得产生了几分不悦,“就连在我面前,你都要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么?”

  “对不起……”

  “你如果今晚没其他安排的话,就在这里等着我。我现在回去把工作上的事处理完,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好不好?”梁箬楠望着苏若成,头一次拿出了面对工作般的严谨态度。

  苏若成看了梁箬楠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梁箬楠认识了苏若成二十多年,直到这天,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立体的人。

  一直以来,苏若成都太完美了。他聪明、周到,事事都毫无怨言,寄住在梁家时会耐心懂事地帮忙做家务,在梁家有人生病住院时,尚未成年的他便不厌其烦地奔波照料。在学校里他是模范生,在家里他是乖孩子,把每件事做好似乎是他的本能。

  从小到大无论遇上什么事,梁箬楠都会本能地躲进苏若成的羽翼里,仿佛他拥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就如同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

  以至于梁箬楠从来也没想过,原来她的堡垒也有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回新校区?”

  “明天一早就走。”苏若成淡淡地回答,“我已经在手机上订好票了,等会儿吃完饭就回去收拾行李——反正我也没什么东西要带。”

  “你跟颜双说了么?”

  苏若成摇了摇头。

  “你……”梁箬楠为苏若成倒上了茶,几番欲言又止,“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尽管猜出这一切并不太难,但梁箬楠仍然对苏若成和颜双之间的暗涌感到心惊。联系起之前半夜占线的电话,种种线索串联起来,竟然指向了一件梁箬楠从小害怕的事——苏若成心里有人了,他再也不是自己的那个随叫随到的骑士了。

  只是,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梁箬楠似乎也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害怕。

  此刻梁箬楠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只是想让苏若成好受一点。如果和别人在一起会让苏若成开心,那么她只希望苏若成能够如愿以偿。但如果那个人会让苏若成变得支离破碎,那么她说什么也要把苏若成保护好——哪怕自己只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唔?”苏若成看了梁箬楠一眼,有些自嘲般地笑了,“哪来的开始?从来没有开始过。”

  “你们没有谈恋爱?”梁箬楠不解道,“那是——你喜欢她?”

  苏若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也有可能,由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幻想吧。”

  “……”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箬楠欲言又止,心中闪现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却又担心自己这样锲而不舍追问下去,会不会刺痛他。

  苏若成低头喝了一口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他轻轻抬眸看了梁箬楠一眼,像是懂得读心术似的,当下便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求知欲。

  “最早,是在高一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苏若成缓缓说出了梁箬楠想听的故事。

  “啊?”

  惊讶,自然是惊讶的。

  那时候梁箬楠每天都和苏若成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发觉过他有什么不寻常,甚至都没有怀疑过他心里是不是有人。

  苏若成轻轻地笑了笑,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在校刊上看到她第一篇文章的时候,我就想认识她了。那一期,她写的是石翠芝,我写的是佟振保……想想也挺讽刺的。”

  梁箬楠没怎么读过张爱玲,所以对他这句话有些一知半解。但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每次她都对苏若成信手拈来的这些文学掌故并不熟悉,但这也不太影响两人的交流。

  “你们那时候,不认识吧?”梁箬楠有些犹疑地问道。

  “不认识。”苏若成摇了摇头,“我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飞机上——就是我研究生毕业的那个暑假,从美国看展回来的那次。”

  啊,想起来了。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从开始惦记一个人到说上第一句话,他等了整整六年时间。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竟然都不动声色,就连和他关系最近的梁箬楠,也从未察觉出一丝丝端倪。

  梁箬楠简直要怀疑,自己这些年来,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由于苏若成要去赶第二天早上的飞机,梁箬楠不敢耽误他太久时间,在努力地安慰谈心了一番之后,她便亲自开车送苏若成回博士生宿舍收拾行李。

  在从市区开去师大的路上,他们遇到前方因活动封路,着实堵了好一会儿。

  道路前方竖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屏,滚动播出着活动信息和明星剪影,只显得异常繁华。看得出,前方有一家新落成的店正在高调地举办开幕酒会,请来了许多社会名流,当中也包括不少娱乐圈明星——因此才会造成道路的拥堵。

  梁箬楠顺手摁开了车上的收音机,转到本地新闻频道。

  “……‘琴瑟琉璃’珠宝店今晚盛大开幕,与本市最大的珠宝品牌‘皓文珠宝’总店仅一街之隔。据悉,‘琴瑟琉璃’的幕后投资人,正是前琉盛集团继承人刘丹扬。其品牌定位与皓文珠宝极其相似,明显存在竞争关系。目前有许多猜测的声音,说‘琴瑟琉璃’的首要经营目标,就是抢占皓文珠宝的市场份额……”

  猝不及防听到那个名字,梁箬楠不禁迟疑了片刻,才迅速地关掉了收音机。

  是他。

  当初他被闻家欺压得东躲西藏,现在终于开始全方位反击了。

  琴瑟琉璃,这个名字她前几天就无意在网上看到过——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品牌的联合投资人,还有颜双。

  这明显是刘丹扬和颜双联合反制闻家的手段。

  梁箬楠一言不发,加上戛然而止的收音机,车上忽然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此时,前方拥堵稍有缓解,梁箬楠在车流中缓缓前进。

  “前面那个路口,我们左转吧。”苏若成轻声说道,“稍微绕点路就行了,没必要继续在这儿耗着。”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话间,梁箬楠已经打了转向灯,换到了另一条车道。

  从头到尾他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及转弯绕道的原因,仿佛真的只是为了节省时间。

  在恢复工作状态之后,梁箬楠原以为自己已经从失恋的痛苦中慢慢走了出来,而这一天在苏若成这里的所见所闻,就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她自己最不敢面对的部分——和刘丹扬的那一段恋爱,对她来说,像极了一段易碎的梦。她捧在手里的时候,每天都小心翼翼生怕摔碎,直到现在真的摔碎了,在心痛之余,她竟然也有一种如释重负。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不再想念那个人了,只是不敢再想了。

  或许……苏若成也是一样吧?

  “苏若成,你不要想太多了。”深夜躺在床上,梁箬楠犹豫了半晌,终于给他发出了一条消息,“睡一觉起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都会好的。”

  这种时候,梁箬楠就有些痛恨自己词汇量不够,连安慰起人来都这么陈词滥调。

  苏若成第二天还要赶早班飞机,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

  梁箬楠放下手机后,翻了个身就睡了。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才看到苏若成在前一天晚上三点多给她发来的回复:“行吧,万物皆可郝思嘉。晚安。”

  这是那个她熟悉的苏若成吧?

  那个时不时蹦出两句让她似懂非懂的话,永远温和而又幽默的苏若成。

  他这么快就把破碎的自己拼贴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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