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苏若成的时候，梁箬楠几乎吓了一跳。

　　她记忆中的苏若成永远是克制的、儒雅的、一丝不苟的，哪怕有时会因为过度用功而稍显疲态，但眼睛里总是会透出一种坚定的能量。

　　可这一次从山区回来的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早在两周前，当“席少秘密现身”的新闻刷爆全网的时候，梁箬楠就依稀辨认出了新闻照片里那个模糊得像是打了码一样的身形——她对苏若成实在是太熟悉了，就算只给她一个扑朔迷离的轮廓，她也能认出他来。

　　当时她立即就发消息去问了苏若成：“新闻里的那个人，是你吧？”

　　苏若成的回复不置可否：“别再猜了。”

　　当梁箬楠在苏母的办公楼里再次见到苏若成的时候，她便知道，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证实了——照片里的那个人绝对是他，只能是他。

　　梁箬楠记忆中的苏若成，永远是挺拔而充满能量的，所以在看到模糊图片里那个略微瑟缩的身影时，梁箬楠心中还有一丝疑窦。但此刻梁箬楠眼前的苏若成，孤身一人低头站在墙角，浑身都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疲惫，像极了那几张照片里的姿态。

　　趁着同事们去会议室里布置采访事宜，梁箬楠抽了个空，便走去向苏若成搭讪。

　　

　　“诶，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许久未曾见面，梁箬楠情不自禁地有些微拘谨，再加上此时身在苏母的地盘，她的语气便十分克制收敛：“是过来找你妈妈么？”

　　苏若成抬头看了梁箬楠一眼，四目相对时，他的神情略微柔和了几分。旋即，他轻轻点了点头：“我回来这些天，一直没回过家，我妈今天特意把我叫过来训话。”

　　居然专程把他叫来办公的地方训话？

　　梁箬楠知道，苏母一向性格耿直，但也是个很好面子的人。苏若成只不过是这次没回家打招呼，又何至于让他父母生这么大的气呢？

　　苏若成似乎看出了梁箬楠的疑惑，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回来之前，虽然跟学校紧急请了个假，但是学校没批——所以，我马上就要挨处分了，辅导员的职位多半会被撤掉，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博士毕业。我爸妈觉得我把自己的前途都毁了……其实哪有那么严重？”

　　说话时，他眼中始终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似乎是真的并不在乎这些。

　　梁箬楠却听得大惊失色。

　　——他居然是违背学校规定，擅自回来的？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足为奇，但是放在苏若成身上，那就真的太出乎意料了。

　　据梁箬楠所知，苏若成从小到大，档案都是一干二净的——他的学业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毕业升学的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他大学本科在英国修的是一文一理双专业，课程复杂，作业量是别人的几倍，但他都完成得很好，甚至在毕业前就收到了本校研究生院的奖学金录取。

　　他总是穿着整洁的衬衫，第一粒纽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从小到大，他对自己都非常严格，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从前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抵就是研究生毕业时跑去跨国旅行，放弃了国内一个极好的工作面试机会。但一转眼，他就入读了师大的博士项目，高质量论文一篇接一篇地产出，日常事务也都处理得稳妥周到。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只要有任何人找他帮忙，他都几乎是有求必应——在梁箬楠的印象里，她似乎从未听到苏若成拒绝过任何人的求助。

　　他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没有瑕疵的人，一个完美的人。

　　而此时的他，竟然在学校没有准假的情况下，擅自在留守校园期间离岗，扔下了自己承诺要照顾的学生。甚至，他博士毕业乃至留校任教的前程，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也难怪他父母会这样生气了。

　　可是，他这么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箬楠心中的猜想呼之欲出：“你是为了颜……”

　　“楠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身后忽然响起同事的声音，“里面设备都快架好了，话筒线是不是在你包里？”

　　“诶，我来了！”梁箬楠回过头答应了一声，转而向苏若成说道，“我们今天要和你妈手下的几个副主编做访谈，等我收工了，如果你还在这里，我们就一起吃顿晚饭吧。”

　　苏若成抬眸看了看梁箬楠，疲惫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轻柔的笑意，旋即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的访谈任务量不重，梁箬楠帮忙布置好现场之后，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现场竟然暂时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在镜头前监督了一阵子之后，觉得自己闲在现场有些碍手碍脚，便索性退了出来，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补了补妆。

　　由于之前来过一次，她对这里的环境并不陌生了。从洗手间出来后，她顺道路过苏若成母亲的办公室，正巧看到大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从她的视线里离开。而从打开的门缝里可以看到，苏若成正扶额坐在沙发上，整张脸都看不到表情，而苏母则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脸上布满阴霾。

　　梁箬楠隐约感觉到气氛不妙，未及多想，便迈步走进了办公室。她假装察觉不到空气里的沉郁，微笑着向苏母打招呼：“阿姨，我们台里又来做采访了！我过来跟您打个招呼。”

　　见到梁箬楠之后，苏母的神情略微温和了些。她微微颔首：“采访做得怎么样了？要是你们还需要席家的材料，我这边还有几个人的联系方式，他们或许帮得上忙。”

　　“谢谢阿姨！我回去问问我们制片，让他和您联系。”梁箬楠乖巧地笑了笑，转头望向苏若成，“我好久没见到苏若成了，可不可以借他一会儿，陪我下去买杯喝的啊？”

　　苏母看了苏若成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你们去吧。”

　　话音刚落，苏若成便站起身来，低着头径自走出了办公室。他脸上再也没有那种随时随地都谦和有礼的笑容，只显得整个人异常冷漠。

　　“苏若成——”

　　苏母忽然叫住了他。

　　苏若成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苏母神情严肃：“你考虑清楚，如果决定要去的话……”

　　“我不会去的。”

　　苏若成简短有力地答了一句，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梁箬楠赶忙追了上去。

　　

　　直到买了咖啡坐下，梁箬楠才观察着苏若成的神情，尝试着提问：“刚才到底怎么了？”

　　此时的苏若成面容冷峻，双眸中毫无光彩，只剩一片黯淡。

　　这样的他太陌生了，简直让梁箬楠感到恍惚。

　　“学校不会处分我了。”苏若成淡淡地说了一句，旋即便捧起黑咖啡，安静地喝下一口。

　　“真的么？”

　　“但是，他们让我去美国。”苏若成的声音，轻得就像是叹息。

　　“……什么意思？”

　　苏若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克服了自己的低气压，耐着性子向梁箬楠解释道：“刚才在我妈办公室，你看到那个走出去的男人了吧？”

　　梁箬楠点点头。

　　“那个人，是颜太太的助理——”苏若成苦笑了一下，“颜太太，也就是……颜双的母亲。”

　　对于苏若成来说，吐出“颜双”这两个字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事。上次在电话里也是，这一次又是——他每次都要犹豫几秒钟，声音和神态里总是会带着一种轻微的赧然，就像是泄露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软肋。

　　“颜太太找你做什么？”梁箬楠不解道。

　　“上周末，她请我们学校的负责人吃了顿饭，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苏若成淡漠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嘲讽，“反正，现在我擅离职守的事不会受到处分了。而且，学校还给了我一个……公派访问学者的名额。刚才那个人，就是亲自来送访学邀请函的。”

　　“为什么要让你走？”梁箬楠一惊。

　　“像他们这样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什么稀奇的。”苏若成冷笑着，说了句意象不明的回答。

　　“所以，你妈刚才就是在问你，愿不愿意去美国访学？”梁箬楠差不多已经猜出了答案。

　　苏若成又喝了一口黑咖啡，神情十分疲惫：“反正我不会去的。”

　　照理说，出国访学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会，尽管这有可能会延迟苏若成的博士毕业，但却有可能为他带来极为可观的资源和平台。

　　苏若成毫不犹豫地谢绝了这个机会，自然不是出于前途考量。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能量值几乎为负的苏若成，梁箬楠生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心疼。她不再追问理由，因为她懂得他的感受。

　　“嗯，那就不要去。”梁箬楠望着苏若成，真诚地说道，“委屈自己的事情，都不要做。”

　　苏若成抬头看了梁箬楠一眼，目光中有几分诧异，像是没有料到梁箬楠会是这样的反应。

　　

　　正在这时，苏若成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妈”。

　　手机一下一下地震动着，苏若成蹙着眉头，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

　　“你不想接？”梁箬楠观察着苏若成的神情，“要不要我帮你接？”

　　苏若成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接起了电话：“妈，还有什么事么？”

　　电话那端，苏母的音量不小，梁箬楠的位置又离苏若成很近——即使不用开扬声器，她也能听清楚听筒里传来的声音。

　　“出国访学的事，你都考虑清楚了？”

　　“我不去。”苏若成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你想有骨气一点，我也不想占这种便宜。”苏母在电话那端说道，“既然决定不去了，那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尽快回到辅导员的岗位上吧。”

　　“我会的。”

　　“以后要好好表现，把自己分内的工作都做好，别再犯这种错误了。”

　　“我知道。”

　　“这次以后，我希望你能长点记性。”苏母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一丝感情，“像那种豪门千金小姐，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最好别再招惹了。”

　　“……”

　　苏若成温顺地回答了好几个问题之后，到这里忽然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了？”苏母俨然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不是那样的人。”苏若成低声反驳道，“是我主动要去医院看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一转身就利用你上了头条？她怎么不担心你因此受到骚扰？”苏母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那条假新闻一出来，苇席的股价反弹了多少？他们颜家又从里面得了多少好处？人家这是过桥抽板，利用完了就要把你发配到海外。你倒好，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苏若成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答道：“这些事和我没关系。”

　　“苏若成，你要记住，你是我们苏家的孩子。”苏母在电话里的声音，依旧义正辞严，“我和你爸这一辈子行得端坐得正，绝对不会允许你走那种攀龙附凤的捷径！”

　　“我没有。”苏若成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答道。

　　“我希望你说到做到。”苏母语声凌厉，“你知不知道，你小学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把你寄养在梁家？那时候，就是因为一篇新闻报道，我被这些无良奸商到处威胁，连你爸的工作都差点受到影响……我是为了保护你，才不把你带在身边的。”

　　“这个，你早就跟我说过了。”苏若成淡淡地回应。

　　“那你就应该知道，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离那些人远一点。”苏母锲而不舍地说教道，“最近有关于席家的报道，你可以随便找两篇出来看看——颜家和席家关系这么近，你以为颜家的钱就很干净么？”

　　“好了……我说了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苏若成无奈道，“妈，我手机快没电了，晚点再给你发消息好不好？先挂了。”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梁箬楠明显看到，苏若成目光沉黯，俊秀的脸庞上已然凝结了一层深重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