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在各大平台的热门讨论区看到自己的名字时，章兰天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大大小小的负面新闻里打过滚之后，她逐渐接受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定理，学会了把一切恶毒的攻击当做笑话去看待。

　　更何况，之前在真人秀节目里的精彩表现，已经为她圈了一批忠实的拥趸——如今当她的名字出现在八卦论坛里时，已经会有陌生人自发地出现，信誓旦旦地向路人保证：“我家姐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骂她的声音和维护她的声音有来有往，倒也十分热闹。

　　说起来，这次的新闻其实并没有冤枉她。

　　这一回引起众人注意的由头很简单，主要就是她和赵君豪一起逛公园踏青，被不知名的八卦群众拍了个正着。

　　照片里的她素面朝天笑容灿烂，而赵君豪回眸凝望着她，一脸宠溺。背景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草坪，两人的脚边还蹦跶着一只毛发旺盛的棕色小泰迪狗。

　　画面看上去是真的岁月静好，只差没把“热恋中”这三个字做成横幅举在手里了。

　　

　　自从初春录完真人秀出来，这几个月以来她东奔西跑的，陆续也和赵君豪有些来往。

　　之后她重操旧业，接了个音乐节的摄影工作，去美国出了半个月的差，在当地的海滩边一边拍照一边认识新朋友，玩了个不亦乐乎。音乐节结束后，她回国的机票是凌晨降落，她并没有向人透露具体行程，只是在登机时随手发了条社交媒体。她的飞机比预计时间还要晚了一个小时到达，她原本准备自己摸黑打车，却没想到，她竟然在接机口见到了一脸疲惫的赵君豪。

　　“你怎么来了？”章兰天一手拖着小巧的登机行李箱，缓缓走近那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来给你当司机，行不行？”赵君豪二话没说，接过章兰天手里的行李箱就往前走。

　　章兰天仍旧秉持着“不惹麻烦”的态度，故意揶揄赵君豪，试图破坏掉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在你们公司当总经理这么闲的么，都有空出来兼职接机了？”

　　赵君豪对她这副不识好歹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顺着她的话调侃道：“那就麻烦章小姐等下多给点小费了。”

　　章兰天轻轻一笑，便跟着他走向了停车场。

　　“现在居然还能这么冷！”她顶着寒风钻上副驾之后，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我连着好几天捧着鸡尾酒躺在海边晒太阳——下了飞机之后，简直是从夏天被打回冬天！”

　　赵君豪一面上车，一面从后座拿了件西装外套递给章兰天披上：“我看出来了，你这去一趟美国，回来就黑了几个色号！要是再让你多去几趟，我只怕就认不出你来了。”

　　“那你是没见过我大学的时候！我有一段时间剪了短发，还把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说实话，我觉得自己那时候比现在酷多了！”章兰天笑道。

　　“大学那几年，其实我们距离不远。”赵君豪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说了句莫名其妙的回答。

　　章兰天也想起大学那几年，自己每次只要离开英国出去参加活动，就总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在某个转角处偶遇赵君豪。她一直都知道赵君豪在哪个国家、哪个学校，甚至暗中计算过两地间的路程，但她从来也不允许这种奇怪的想法在自己的脑海中停留太久。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愧疚心理在作祟，直到最近她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种藏在潜意识里的念念不忘。

　　汽车一路驶离机场区域，凌晨时分宽阔安静的道路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像是这座城市在眨着惺忪的睡眼，耐心等待迟到的归人。直到停在某处等红灯的时候，章兰天无意间回过头，才发现赵君豪掩面打了个呵欠，双眼也微微泛红，看上去像是非常疲惫的模样。

　　“诶，说真的。”章兰天语气严肃了几分，“你平时上班已经很累了，其实不用为我做这么多的。”

　　“我不累啊。”赵君豪笑道，“豪哥的身体可是铁打的，每天睡三个小时就够了。”

　　“你可别乱来……你别忘了前两个月，双双是怎么病倒的了。”章兰天无奈道，“不要因为我这么个祸水，折损了赵总经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不值得的。”

　　“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呢？”赵君豪笑了笑，借着看右视镜的机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就当满足我一下，行不行？好多天没见到你了，再这样下去，我才是真的要垮了。”

　　章兰天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紧张，一时也不忍心继续没心没肺地打趣他，于是低垂眼睑不再作答。

　　

　　赵君豪尽管看上去颇为疲倦，但开车依旧很稳，不久后就来到了章兰天家的小区外。

　　章兰天已然感觉到两人之间愈演愈烈的暧昧气氛，趁着赵君豪此刻专心开车，她赶忙把自己身上披着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对折之后拿在手里，准备等会儿以最快的速度交还衣服、取走行李、逃之夭夭。

　　赵君豪正好侧过头来看到这一幕，于是轻轻地笑了笑：“你到底在紧张什么？你学长我又不吃人。”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章兰天瞬间回想起两人初识的时候，自己躲在树干后的窘态。如今时过境迁，她只觉得当年十五岁的自己傻得可爱，一时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是啊，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

　　赵君豪还是当年那个阳光开朗的赵君豪，而她也依旧是那个横冲直撞的章兰天。就像高一那一年，她和赵君豪虚虚实实、见招拆招了差不多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终于在募捐那天的毒辣日头下突破暧昧的边界。

　　她当时到底为什么会有胆量，一次次答应赵君豪的邀约呢？

　　不就是因为她打从心底里相信，赵君豪是个可靠的正人君子，永远都不会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么？

　　这样一想，如今她这种刻意回避的心态，倒显得有些过度矫情了。

　　

　　她刚刚调整好心态，赵君豪的车便在驶进地下停车场之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向车外张望，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你看，太阳出来了。”赵君豪望着正前方，疲惫的脸上分明浸润着温和的笑意，“我最喜欢看日出和日落——我总觉得，如果天是一个人的话，日出和日落就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章兰天顺着赵君豪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见在小区的几栋大楼中央，云朵的边缘透出细碎的金光。这缕日出前的微光，像极了少女含羞的试探。

　　赵君豪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顺手摁开了汽车上的音响。

　　伴随着舒缓的吉他伴奏，一个浅吟低唱的女声旋即响起：“穿过一片金黄色的麦田，Little Prince就在中间。他不会说我的语言，我却听懂他的思念。B612星星上面，住着他的玫瑰小姐。她的骄傲刺伤了他，而他决定了一场冒险……”

　　“这是谁的歌？”章兰天随口问道。

　　“小众歌手，说了你也肯定不认识。”赵君豪笑了笑，“她这首歌讲的是《小王子》。”

　　“我听出来了。”

　　赵君豪看了章兰天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一笑：“你说《小王子》里面的那只狐狸，是不是真的傻？它明明知道怎么样会被驯服，却还是这么容易就送上门去被人驯服了。”

　　云破日出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由于室外低温，车窗上逐渐也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但是兰天，你知道么？”赵君豪侧过来，目光轻轻落在章兰天的眸心，投映出一片温柔的光晕，“被人驯服，是真的很快乐。”

　　车里的暖气一阵阵吹着，章兰天没有回答他，只是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热。

　　

　　沉默的间隙里，章兰天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一道道光影、一个个概念迅速掠过。

　　例如赵君豪家里那个严厉可怕的母亲。

　　例如赵君豪的集团继承人身份。

　　例如赵君豪那个娇俏可爱的未婚妻郑小姐。

　　例如十六岁那年，那个走投无路、独自逃进音像店的傍晚。

　　例如那个午后，赵君豪站在单车棚的阴影里，向她投来的又惊讶、又愤怒、又绝望、又无力的眼神。

　　例如自己被横抱着从化妆间出来时，那一束束宛若刀光剑影般落在身上的闪光灯。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继续这样看着他的眼睛，在前方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那可能是比年少时更凌厉的羞辱，更惨烈的抗争，更加令人难以喘息的一系列麻烦。

　　她向来是个聪明人，打得过就上，打不过就跑。所以她赌起气来可以转身就走，赔不起钱又会夹着尾巴乖乖去录真人秀。

　　这么多年以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都是得益于她这种及时抽身止损的本领。

　　但她知道，这一刻，自己已经踩在临界点上了。只要这样剧烈的心跳再持续几秒钟，她可能就会对面前的人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