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故事么?”赵叔叔徐徐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望向章兰天。
“您是不是想让我和赵君豪划清界限?”章兰天问道。
“怎么,你觉得我会给你开一张一千万的支票,然后让你离我儿子远一点?”赵叔叔摇摇头,苦笑道,“我又不是他妈。”
真难为赵叔叔,这时候还能开这样的玩笑。
“一千万不太够吧,起码要五千万。”章兰天也打趣道。
赵叔叔跟着她笑了笑,随后慢慢敛起了笑意,目光里透出真诚:“兰天,我说真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公司的情况了解多少——总之,以现在的情况,我们是不可能和郑家解除婚约的。就算君豪同意、郑淑同意、我同意,恩泽集团的整个董事会也不会同意。”赵叔叔苦笑道,“如果君豪一意孤行的话,这条路会很难走的。”
“我明白。”
其实早在和颜双聊完之后,章兰天心里就基本有了个概念了。这回既然赵叔叔开诚布公,那她也就坦然说出心中想法:“如果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么即使能够在一起,那我和他也都不会安心的。”
“兰天,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非常明白君豪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赵叔叔轻声说道,“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劝你放弃的。我不想让君豪遗憾,但同时……我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家里留下的产业,就败在我和君豪的手里,你明白么?”
章兰天轻轻点头。
“我知道那小子爱逞强,这些事多半都没跟你说。”赵叔叔淡淡一笑,“我今天跟你讲这个过来人的故事,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要面对的难题,很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难得多……我不想你重蹈覆辙,赔上几年的青春,却换来一场空。”
“赵叔叔,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得到赵叔叔默许之后,章兰天轻轻一笑:“你后悔遇到她么?”
赵叔叔当即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对于我自己来说,遇到她,是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选择不要伤害她。”
“谢谢您,我大概明白了。”
在他们开始这场交谈之前,那个圆脸女孩早已结束表演、抱着吉他下了舞台。此时,章兰天看到那个女孩站在吧台边,和几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交谈起来。这个流落在外的赵家千金,有着跟父亲和哥哥一样的眉眼,离开舞台之后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脸上洋溢着纯净笑容。
在她人生中的那些重要时刻,有一个隐形人,从来也不曾缺席。
而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赵叔叔的这场谈话,远比章兰天原本想象的、来自赵夫人的威逼利诱,杀伤力要大得多。他直接摆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让章兰天看到前方道路上的无尽深渊,看到所谓的少年无畏,在无法挣脱的命运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蚍蜉之力。
如果换了她站上那个位置,她甘心一直躲在黑暗里么?又或者,她真的具备了那样离经叛道的勇气,愿意拐带赵君豪抛弃父母,走上那样一条除了爱情之外一无所有的不归路么?
倘若设身处地,章兰天大概也不会和男友商量,更不会忍气吞声地自己躲起来生孩子。她应该会选择抛弃掉一切,潇洒离去。
无论何时,她都只想把选择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么……在故事的一开始,又何苦把自己陷入那样狼狈的境地呢?
又何苦把赵君豪拖进更深重的愧疚和遗憾里呢?
在赵叔叔起身去洗手间的空隙里,赵君豪恰好给章兰天打来电话。
“你在干嘛呢,怎么那么吵?”赵君豪的声音依旧充满能量,“别告诉我你又去夜店了!”
“我为什么不能去夜店啊?”章兰天淡淡一笑。
“诶,我这周过得这么苦,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赵君豪笑了笑,“算了,那你先玩吧。晚点等你有空了再找你。”
“我不在夜店。”章兰天语气正经了几分,“我刚看完你妹妹的表演——她唱歌挺好听的。”
赵君豪沉默了片刻,这才说出话来:“我……我爸去找你了?”
“嗯,刚听了一些你们的家族秘史。”章兰天笑道,“我才知道,老派言情小说里的故事,原来就发生在身边……”
“我和我爸不一样,你相信我。”赵君豪打断了她。
章兰天忍不住笑了:“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你听我说,我这周确实在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我已经和郑淑谈过了,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站出来帮我们说话的。”赵君豪认真地说道,“这段时间,我们见面得稍微低调点,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好了。”
他这固执逞强的性格,果然和他爸说的一模一样。
明明公司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他竟然还能把自己的困境描述得如此轻描淡写。
“诶……”章兰天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欲言又止。她脑海中分明有一个对双方都好的正确答案,但她无论怎样都下不了决心。一句“不如我们暂时不要再见面”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强行咽了回去——因为她太知道,这样一句话会对赵君豪造成多大的伤害。
电话那端的赵君豪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也沉默下来。
章兰天不敢挂断电话,眼见得又有人上台演唱,她怕背景音太吵,特意离开座位走到了室外的屋檐下。
赵君豪那边还是没有声响。
“你怎么了?还在么?”章兰天试探道。
“章兰天——”
赵君豪忽然开口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显得非常焦急,又隐约带着一点愤怒。
还没等章兰天回应,只听得赵君豪用一种生硬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又准备丢下我一个人了?”
这一刻,逞强的外壳像是一层戳破的泡沫,只留下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孩子站在泡沫中央,兀自维持着一副不肯服输的顽固姿态。
章兰天无法回答赵君豪的问题。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二十多年来,她从来都是潇洒磊落说一不二,对工作、对生活、对爱情皆是如此。她既可以为了喜欢的人放弃绝好的机会,也可以因为品尝到几分苦涩,而瞬间打消心中的柔情。
被人心叵测洗礼了太多次之后,她实在太擅长自我调节,最懂得如何及时止损,如何在感情上雁过无痕。
可是唯有这一次,她没有办法立即作出一个决定。
她原以为,接下来要面对的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赵夫人的横眉冷对,钟碧茜之流的明枪暗箭,舆论上的口诛笔伐,乃至于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而遭到的全面封杀。
这些她全都经历过,全都不再害怕了。
可是,赵叔叔今晚跟她讲的故事,是真的勾起了她的担忧。
前方在等待着她的可能性,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幽深复杂,而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可能并不是一时的惨烈,而是年深日久的磋磨。
这个走向,不仅是对她的莫大考验,更是对赵君豪而言的无间地狱。
或许放手妥协对于彼此来说都更简单一点?
此刻,“长痛不如短痛”的古人训诫在章兰天心里不断盘旋,而另一方面,赵君豪那真诚的目光和掷地有声的承诺,却又让她不能不动容。如果身在风暴中心的赵君豪尚且有勇气去挑战一切,而被牢牢保护在风暴以外的自己却率先打起了退堂鼓……这是不是太懦弱了些?
内心挣扎了半晌之后,她只听到自己以一种平静中略带软弱的声音,回应了赵君豪的问题:“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好么?”
打完电话回到座位上之后,章兰天有些神不守舍。
早已从洗手间回来的赵叔叔坐在原位上打量着她,似乎已然对她的情况了然于心。赵叔叔也不强行出言开解,只是招手叫来了服务生,旋即指了指章兰天的酒杯:“续一杯玛格丽特。”章兰天闻言,抬头对服务生说道:“不,不要玛格丽特了——来一杯长岛冰茶。”
也罢,今朝有酒,暂且忘忧。
两人沉默着对坐时,忽然有一个温柔的男声叫出了赵叔叔的名字。
章兰天循声望去,发现朝他们这桌走来的是一个皮肤白净、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略显魁梧的男子,看上去也不算年轻了。两人都穿着干净的衬衫,脚上是同款的深棕色牛筋皮鞋。
在这两个男人并肩出现的时候,凭借在英国生活多年的本能,章兰天的gay dar已经开始滴滴作响。
跟赵叔叔打招呼的,是走在前面的那个文质彬彬的白净男子。
赵叔叔向他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对方便和那个魁梧的男伴一起走了。临走时,那个白净男子还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章兰天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章兰天忽然觉得这个白净男子非常眼熟——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章兰天看了赵叔叔一眼,见赵叔叔并没有介绍和解释的意思,便也没有主动询问。只是她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
当晚回到家,章兰天一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起床之后,她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无意间刷出了自己前一晚去的那间清吧的信息——没想到,自己昨晚观看的那场小型演出,竟然还有专门的活动宣传页面。
她随手翻看着昨晚的现场照片,原本是想仔细看看赵君豪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长什么样子的,结果翻遍了都找不到那个女孩子的清晰正脸照,反倒是看到了一张吧台边的宾客合影。
在那张合影里,章兰天觉得十分眼熟的那个白净男子,还有他那个魁梧的男伴,都出现在了角落,看上去并不太显眼,却足以看清正脸。
章兰天又对着照片凝望半晌,还是没想起这个人究竟是谁。
在强迫症的驱使下,她截下了这张照片的一角,顺手发给了她认识的人里面八卦知识最丰富的——唐以轩。
照片发过去之后,她问了这样一句:“你认不认得这个男的是谁?”
唐以轩几乎是秒回:“当然认得啊!”
不等章兰天再问,唐以轩迅速又发过来一串消息:“这不是我们高中那个卓佩佩老师的老公么?你这是在哪里见到的?你该不会记仇记了这么多年,现在想着勾引她老公报复她吧?”
“……滚。”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过章兰天现在没空飞到隔壁小区去踹唐以轩一脚——她被唐以轩的答案震惊了。
没错,这个文质彬彬、白净瘦弱的中年男子,正是卓佩佩老师的丈夫,也是传说中的政府要员之子。当年这人还曾经开着豪车、牵着年幼的女儿,来学校接卓佩佩下班,引起了一大片学生的围观。
根据昨晚的短暂观察,章兰天十拿九稳,这个白净男子与他身边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伴,极可能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所以,这意味着……
章兰天无奈地扶额叹息。
为什么上天要把她生得这么聪明?
为什么总是要让她撞破这些乱七八糟而又毫无意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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