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余雅希·青玉案(三)

  “既然没什么别的事,那我就替席少送客了。”

  闻森澧不屑地笑了笑,旋即挥手招呼自己的手下们,上前驱赶刘丹扬。那些随从得到确切指令之后,顷刻间一拥而上。

  “你们干什么?”颜双毫不犹豫地起步上前,试图推开那些冲到他们面前去的黑衣男子,“席家的葬礼上,什么时候轮到闻家的人当家做主了——”

  颜双的声音里,已经可以听出几分明显的有气无力。

  在这般混乱的推搡之下,余雅希感到手足无措,刚想要上前去帮忙,便看到颜太太也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随后便有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一起冲了过来。原本坐在宾客席的余哲,此时见状,便也起身跟了过来。

  余雅希本以为颜太太叫来这些人,是为了对抗闻森澧的手下——谁知颜太太竟提高声音说道:“双双,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到后面坐着去。”

  “妈,你别插手!”颜双瞪了颜太太一眼,苍白的脸颊因愤怒而再次浮现出了病态的潮红,说话时也有些气息紊乱,“我不会……让他们……动丹扬哥哥的……”

  颜太太皱了皱眉,完全无视颜双的抗拒,直接挥手让人过去把她拉开。余哲看到这样的情形,连忙走到了颜太太身边,向着她低声耳语,像是在劝说着什么。与此同时,那几个保镖已然迅速迈步上前,试图把颜双从刘丹扬身边拽走,方便闻家的随从们单独驱赶刘丹扬离场。

  挤到前排的余雅希已经看呆了。

  一片混乱之中,余雅希忽然听到几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低吼:“双双!”

  只见方才在和人奋力拉扯着的颜双,忽然间软倒了下去。她整个身子前倾,险些倒在了拉扯她的那几个人身上。刘丹扬迅速上前一步,伸手推开了颜太太派去拉扯的那几个保镖,同时将颜双拽回了自己怀里,双手抱着她,顺势跪倒在地。

  随着颜双忽然倒下,站在颜太太身旁的余哲整个像是石化了一般,而颜太太也怔在当场。

  余雅希踮起脚尖向前张望,可以看到颜双正无知无觉地依偎在刘丹扬的怀抱里,整张脸被刘丹扬的臂弯挡去了大半。余雅希回想起颜双刚才始终略显吃力的状态,这才意识到,颜双很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带病来参加这场葬礼的。而刚才这样一场激烈的冲突,已经耗尽了她身上最后的力气。

  颜双倒下的画面实在是太具冲击力,方才混乱不堪的场面,也随之骤然停滞。

  场内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余雅希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双双,双双?”

  一片安静的礼堂里,只听到刘丹扬轻声呼唤的声音。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听上去显得既温柔又绝望。

  然而颜双此刻已经彻底丧失了意识。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头歪进刘丹扬的怀抱里,不管身旁响起多少声呼唤,她仍旧一点回应都没有。

  刘丹扬缓缓抬眼,以一种异常冷静的目光,打量着那些围在他面前的人。

  在颜双忽然倒下的时候,他脸上宛如坚冰般的神情,在一瞬间被骤然击碎。那一刻,他的眼里闪过了惊讶,慌乱,还有几分茫然无措的恐惧。

  而此时的他,双眸微微泛红,平静无澜的目光中隐约透出几分仇恨的意味。他的面容依旧苍白俊美,却早已不再是余雅希记忆里那个单纯无害的美少年,而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妖孽,在堕入魔道前最后审视一遍这个无情刺伤他的世界。

  在他的逼视下,颜家的人也僵在了原处,谁也不敢再轻易上前去抢夺颜双。

  随着场面愈发混乱起来,前排的好几个媒体工作者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们简直像是被开启了嗜血本能的野兽一般,争先恐后地掏出摄像设备,对准了混乱中心。

  后知后觉的余哲这才醒过神来,迅速上前一步,站在了刘丹扬和颜双身前,努力替他们挡住各个方向的镜头。

  在余哲的带领下,颜家派来的其他人也迅速照着他的样子,试图去阻止那些人的拍摄。

  

  而此时的刘丹扬,简直像是一个被抽空灵魂的机械人。

  他在试图唤醒颜双未果之后,便伸手将面无血色的颜双横抱了起来。隔着一段距离,余雅希努力想看清他的神情,可他的整张脸都像是笼罩在阴影里,幽黑的双眸更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水,隐约透出几分令人望而却步的寒意。

  在余哲等人的保护下,刘丹扬抱着失去意识的颜双,一步步向礼堂外走去。

  由于现场太过混乱,颜太太派去的那些人在手忙脚乱之下,实在也来不及阻止刘丹扬把颜双带走。而颜太太本人,此时伫立在风暴中央,一面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刘丹扬的背影,一面还得强自镇定地去和一拥而上的媒体代表们斡旋,一时也有些左支右拙。

  眼看着不少人就要追着刘丹扬而去——此时,一个女声再次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妈,您就不想知道,锐夫的遗嘱都写了些什么?”

  蔡思晏不知何时掌握了麦克风。

  此时的她已经擦干了眼泪,端然地站立在礼堂中央,不紧不慢地对胡阿姨说道。

  被甩在人群之后的余雅希惊疑地回头望向这位神色自若的席少夫人。她忽然意识到,方才的柔弱哭泣,或许只是这位席少夫人的一层保护色——这个看似素净美丽、温柔无害的年轻女子,身上竟隐约散发着一种令人生畏的气息。

  比起颜双的气衰力竭和刘丹扬的寸步不让,这位席少夫人实在是太过冷静了。

  

  这整场跌宕起伏的冲突,其实和余雅希并没有任何关系。她终究没有信守承诺照顾好颜双,也没有凭着本能去帮助刘丹扬一星半点。她就像是被临时抽调上来的龙套,从头到尾也没能在这些复杂的矛盾关系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是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光源,做一个忠实的陪衬。

  直到这一刻,余雅希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在刚才发生推搡的区域里,地面上遗落了一个深棕色的皮夹。

  余雅希看到那皮夹的第一眼只是觉得眼熟,于是便在混乱之中走近捡起了它。而后她顺手打开这个皮夹细细端详,还没来得及拉开拉链查看里面的证件,便看到夹缝里露出了一个白色的角——余雅希顺势把它拽出来,发现那是一个米白色的五角形棉布包。

  她蓦然一怔。

  小棉布包上面用金色和深灰色的线绣着一行日文,最前面是“幸运”的汉字。绣线已经有些褪色,布包的周边也起了毛球,显然已经不新了。

  但是余雅希认得这个东西。

  这是许多年前,在刘丹扬出国前,她在机场送给刘丹扬的幸运御守。

  在当时那场仓促的道别中,余雅希强忍着眼泪,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只来得及把自己全身上下最宝贝的东西塞进他手里。她整个青春期最后的浓墨重彩,就是那天在机场发生的那个短暂轻盈得如梦一般的拥抱。

  如果说刘丹扬的世界是浩瀚的银河系,那么她一直以来就只是一颗偶然路过的、不起眼的小星球。她在既定的轨迹里努力地公转自转,明知道自己影响不了什么,却总是妄想着能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一点痕迹。

  这个小小的幸运御守,或许就是她曾经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余雅希紧握着这个深棕色的皮革钱包,手指竟有些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耳畔隐约传来礼堂里的争执吵闹声。似乎哥哥余哲正带着几个人和在场的媒体代表们沟通斡旋,似乎颜太太正在和几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解释着什么,似乎席少夫人和胡阿姨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论战,似乎宾客们再次拥挤到了礼堂中央……可是对于这场混乱的纷争,余雅希已经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随着刘丹扬在混乱中离场,随着这个幸运御守的出现,刚才所见证的画面霎时间化作了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在余雅希的脑海里迅速播放了一遍。此刻她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涩和柔软,双脚已然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

  她就像是逐日的夸父,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忽然着魔一般地奔跑了起来。她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唯一记得的事就是,一片混乱之中,哥哥余哲把车钥匙塞到了她的手里,对她叮嘱道:“我的车就停在礼堂门口,你先帮我去看着他们,我晚点就去找你。”

  余雅希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向哥哥给出一个确切的回应,她只记得自己一手紧握着哥哥的车钥匙,怔怔地追着刘丹扬离去的方向,就这样跑出了礼堂。

  

  颜太太带来的那些人,包括余哲,此刻都被暂时绊住抽不开身,不得不留在现场帮颜太太一起处理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混乱局面——所以余雅希才得以先他们一步,追到了礼堂外的停车场。她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哥哥的车,紧紧追上了刘丹扬刚刚开车离去的方向。

  她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在花了一点时间停车之后,等到余雅希追进医院大厅里,视线范围内已经找不到刘丹扬的踪迹了。

  余雅希的心一下子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她站在医院大厅里四处张望寻找,在思绪空濛的瞬间,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久远以前的一个画面——

  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初夏,在步行街中心广场附近的一家粥铺里。

  她坐在窗边的座位,微微低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面前的两个人聊天。不知什么时候,面前那个苍白俊美的少年忽然说了这样一句:“算了吧,我还是想做个不懂事的小孩。”

  正在这一刻,窗外传来了募捐义演的歌声。余雅希还记得,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声,唱的是一首深情而又伤感的老歌——《亲爱的小孩》。

  在清澈的歌声中,余雅希小心翼翼地抬眼,凝视着面前那张绝美的侧脸。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掉了几拍。

  ……

  不知道为什么,在人群中苦苦寻觅的时候,余雅希会无端端地想起自己和刘丹扬的初见。

  当时她并没有留心去听的那首背景音乐,此时此刻却仿佛是加了特效一般,在她耳边无比清晰地播放起来。

  

  “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医院里触目可及的是一片素净的白。

  余雅希在问过咨询台之后,乘扶梯上了楼,一路上七弯八绕,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她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却只见到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人从洁白的背景下飘过,耳边也只是偶尔传来压低的细语声——这里的气氛压抑到了诡异的地步。

  “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 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在遍寻无果之后,余雅希不禁开始痛恨自己因头脑混乱而忽然失灵的方向感。

  刘丹扬到底带着颜双去了哪里?

  他们现在……还好么?

  “聪明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

  余雅希路过每一间房都要探头往里看,绕了一大圈,又耽误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拐进了一条安静无人的走廊上。

  远远的,她只看到走廊边缘的椅子上有个黑影。在刺眼的白光下,那人弓着背缩成一团,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扶额,整张脸都埋进了阴影里。

  在这条空空荡荡的走廊上,他就像是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一般。

  

  方才在人群中寻寻觅觅的焦急慌乱还没来得及安放,此刻便骤然转变成了不知所措。余雅希远远看着刘丹扬落寞的侧影,一时之间神游天外,竟不敢走近他。

  一颗心忽然之间跳得飞快,无数个画面迅速在脑海中闪过。

  “我亲爱的小孩,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余雅希想起刚才的礼堂里,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双眼发红、抱着颜双黯然离去的刘丹扬。

  余雅希想起一年多以前,在席锐夫举办婚礼的酒店外,独自坐在喷泉旁,淋着细雨,神情落寞的刘丹扬。

  余雅希想起那个在厨房里做饭的刘丹扬,那个在机场和她道别的刘丹扬,那个逃课躲在小卖部里打游戏的刘丹扬……

  无数个若隐若现的剪影,逐渐汇成了一道亦真亦幻的光。

  余雅希就像是着了魔一般,步履沉重地慢慢来到刘丹扬身边,然后轻轻地坐了下来。

  她静静地凝望着埋头不语的刘丹扬,刘丹扬也侧过头瞥了她一眼,似乎并不对她的出现感到意外,只是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并排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共同听着病房里间或传来的、仿佛被消音处理过的交谈声和脚步声。

  “亲爱的小孩,快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余雅希轻轻闭上眼,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黄昏。那天她扛着晚归的压力,义无反顾地陪着刘丹扬坐在中学操场的那一排高高的单杠上,吹着傍晚时分的凉风,任凭时光把心事凿刻在逐渐隐没的夕阳里。

  随着天色越来越昏暗,路灯渐次亮起,余雅希的万千心绪也顺势藏匿到了黑暗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时间就此停下来。

  余雅希睁开眼睛,从回忆中缓缓抽离,定睛注视着身旁那个沉默的人——时隔多年,他还是像当初那样俊美,那样落寞,那样令人心疼而又无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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