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阿姨这样的挤兑下,颜双就不方便直接抢回发言权了。不然落在旁人眼里,倒显得像是她做贼心虚,在刻意维护什么人似的。
只见注意力中心的这位闻少,在葬礼这样的场合,除了勉为其难穿了一身黑之外,神色并无半分哀戚。他此时拿着麦克风,倒像是一位称职的公关发言人:“在座诸位大概都知道,今天葬礼的主人公席少,和我身边这位颜小姐,他们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叫刘丹扬。这个刘丹扬的父亲,也就是前琉盛集团的总裁,靠着坑蒙拐骗,给刘丹扬留下了一笔资产。”
闻森澧顿了顿,有些嘲讽地看了颜双一眼:“只可惜这位刘丹扬大少爷不学无术,根本管不好这么大的产业。于是席少在百忙之中抽空去了趟缅甸,替他的好兄弟和当地的代表谈判——谁知道在回程途中发生了意外。所以严格说起来,席少应该算是被这个刘丹扬害死的。”
此话一出,礼堂内又是一片哗然。
自从席少车祸的消息登上头条之后,各种各样的说法扑朔迷离,闻森澧的这个解释算是来龙去脉最完整的一个版本了。更何况此时席家的亲友都在场,众人大都相信他不敢信口胡诌,因此多数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按照闻森澧的说法,席锐夫立遗嘱的行为倒也可以解释得通了——他不辞劳苦地替他的好兄弟去缅甸和当地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自然知道当中的危险性。以他的身份,在出发前留个心眼,留下一些必要的交接性文件以应对可能产生的风险,完全说得过去。
这样说来,是席少为他的好兄弟出生入死,而那个废物刘丹扬在拖累死了席少之后,不禁坐享其成,甚至还冷血到连葬礼都不肯来参加。
出席葬礼的媒体代表们,早已是做笔记的做笔记、拍摄的拍摄,还有人直接掏出手机发送快讯。
余雅希作为一个局外人,听着这位闻少颠倒黑白,尚且气得浑身发抖。她注意看了一眼站在闻森澧身旁的颜双——只见颜双此时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而两边耳根却都红了起来。
她想起哥哥的叮嘱,急忙上前几步,站到了宾客席前排的边缘,心想等下如果真发生什么冲突,她还得尽责地护着颜双才行。
站定之后,余雅希回头往宾客席的后几排看了一眼。只见一身正装伫立在颜太太身后的余哲,此时果然两眼发直地望着礼堂中央,看上去很是担忧。在与余雅希眼神交汇的瞬间,余哲立马瞪大了眼睛,指着颜双的方向,朝余雅希做口型叮嘱道:“看好她。”
余雅希抬起手,向哥哥比了个“OK”的手势。
“事情不是这样的——”
颜双用了一会儿才平息眼中的怒意,尽管她的声音和神情都还算冷静,但她苍白中泛着微红的脸颊还是泄露了她此时的愤怒——看得出来,这样尖锐的临场对峙显然不是她的强项。
她没有再去与闻森澧抢夺离麦克风更近的位置,而是直接提高了声音:“锐夫哥哥的那辆车被人动过手脚,他的车祸很可能并不是意外!”
尽管隔了一点距离,但她的声音依旧透过麦克风传遍了礼堂。
在场的媒体代表纷纷窃窃私语起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将摄影设备对准了礼堂中央。
这一回,颜双没有给闻森澧打断自己的机会,而是反过来抛了个问题给闻森澧:“闻少,能不能请你解释下,在锐夫哥哥刚出事没多久之后,为什么你们皓文集团的人会紧锣密鼓地约谈苇席集团的几位大股东?而你身边的胡女士又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难道你们早就知道锐夫哥哥会出事么?”
在颜双掷地有声的反问下,闻森澧不禁怔了怔。
余雅希正掰着手指试图捋清这里面的关系,忽然便听到闻森澧耍起了无赖:“双双妹妹,你要是想跟我谈公事呢,我建议你去跟我的秘书专门约个时间。如果你是借机发泄私人恩怨,那我只能请你尊重死者,不要继续破坏这场葬礼了。”
闻森澧很擅长避重就轻,他并不正面回应任何问题,却以道德绑架的语气倒打一耙,反而让颜双显得不识大体了。
正如颜太太所说,颜双今天出来发言,对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只是替人挡枪罢了。
偏偏闻森澧还不肯停下来:“还有,无凭无据的事情,我建议你不要随便往别人身上泼脏水——胡阿姨随时都可以告你诽谤的。如果你真的这么关心席锐夫是怎么死的,不如回去好好问问那个刘丹扬。”
面对媒体的镜头和颜双的怒视,闻森澧嘴角那抹轻蔑的笑容显得愈发刺眼:“假如刘丹扬真的问心无愧的话,为什么席少出了事,他连葬礼都不敢来?怕不是躲在哪里幸灾乐祸吧?”
不仅是站在视线焦点的颜双,就连台下的余雅希都被这番话气得目眦欲裂。此时的礼堂里鸦雀无声,正当余雅希几乎要头脑发热冲上去为颜双帮腔之际,她的耳畔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算洪亮,听上去有些冷漠,有些愤恨,却又透着一股坚定——
“谁说我不敢来?”
余雅希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套在一身显得过于厚重的黑色西装下,正从礼堂入口处徐徐走来。在礼堂里洁白的灯光掩映下,他只显得愈发苍白,俊美的面容透出肃穆的神色,幽黑的双眸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目光破碎而涣散,只显得整个人愈发憔悴。
他竟然来了。
余雅希从来没看过刘丹扬穿得这样正式,也未曾从他眼里看到过这样深切的哀伤和绝望。方才被闻森澧的胡言乱语勾起的满腔怒火,顷刻间便化作了无尽的哀愁。
在刘丹扬入场之后,全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今天的刘丹扬,就像是一个余雅希从没认识过的人一样。他不再是那个天马行空的可爱少年,而是步履沉重地踏入了这个充满陷阱的、成年人的世界。当他从余雅希面前走过的时候,有一瞬间余雅希简直想走出去和他站在一起——尽管她明明什么也做不了。
刘丹扬一出现,宾客席立马就骚动了起来。
由于琉盛集团早已不复存在,刘丹扬更是淡出这个交际圈子很多年,在场有些商界新贵并不认得他,但只要是在这个圈子里稍有年头的人,大都知道琉盛集团当年那场轰轰烈烈而又诡异莫名的破产,也多少听说过这位性情不羁的落魄少爷。
宾客们都开始交头接耳,无数道带着不同意味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刘丹扬这个不速之客。
不仅是余雅希惊呆了,就连颜双也显然并没有料到刘丹扬会出现。随着刘丹扬走到礼堂中央,在场所有人都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似乎都在期待他会说些什么。
“席锐夫的确是去替我谈判的。”刘丹扬冷冷地看了闻森澧一眼,目光中带着嘲讽,“不过,他这次去缅甸,还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礼堂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嗡嗡”声。
宾客们的手机不约而同地震动起来,当中还有几个忘记开静音的,手机直接响起了清晰的邮件提示音——就连闻森澧本人,似乎也收到了手机震动提示。
余雅希起初不明所以,还在偏过头偷看身旁宾客的手机屏幕。没过多久,她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了起来。
在场所有人用来接收葬礼邀请函的邮箱里,此刻都收到了一封同样的邮件:里面是几张转账截图,以及一个音频文件。
有个前排的人手机音量开得很大,直接把那段音频放了出来。
录音里,是一段字正腔圆的女声——不难听出来,这声音正是来自礼堂中央这位神色哀戚的胡女士:“我可以用苇席集团总裁夫人的身份,替这笔生意做担保。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一切损失都由我和闻总承担。至于政府方面,我们也打点过了……”
虽然整段录音的来龙去脉不甚明了,但即使是像余雅希这样的局外人,也可以听出这位胡女士和人暗相勾结,在做一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勾当。
那位神情沉着的胡阿姨,在颜双和闻森澧尖锐对峙的时候尚且面不改色,但是在听到这段录音之后,明显神色一凛。偏偏在场宾客此时都开始低头看邮件,于是那段音频里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一次一次传来。
胡阿姨整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有种说不出的窘迫。
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媒体代表们,此时纷纷将注意力投向了胡阿姨。
胡阿姨沉吟了片刻,果断地起步上前,拿过了闻森澧手中的麦克风。她说话时,语气已是异常的冷静:“任何有关于苇席集团的不实传言,我们都会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旋即,她抬头望向刘丹扬,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既哀戚又鄙夷的神色,仿佛是极其厌恶对方似的:“今天是我儿子席锐夫的告别仪式,收到邀请的都是亲朋好友——我们这里不欢迎闹场的人,更不欢迎害死他的人出现,请你马上离开。”
几句话说下来,不带一点感情。虽然没有任何信息量,却又公事公办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现在就急着赶我走了,不知道是谁做贼心虚?”刘丹扬轻轻勾起唇角,一贯苍白的脸庞上泛起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承认。所以,我这里还找到了更直接的视频证据——你想看么?”
说完,刘丹扬低下头,飞快地操作了一下手机,随后向众宾客的方向挥了挥手机屏幕:“各位是想再收几封邮件,还是想听我讲故事?”
看着刘丹扬一连串的动作,胡阿姨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闻森澧也不禁愣住了。这一刻礼堂内鸦雀无声,似乎全场都屏息等待着刘丹扬放出下一颗重磅炸弹。
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大步走到了礼堂中央。
“丹扬、双双,你们闹够了没有?”
这时出现在礼堂中央的,是雍容华贵的颜太太。
与一般的富家太太不同,颜太太在宜言集团里担任重要职务,是个名副其实的事业女性。但她又不像大多数企业高管一样严肃老气,而是气度端然,说话时温柔而又不失庄重,身上自有一种令人另眼相待的高贵气质。
“妈——”颜双显然是没有料到,她母亲竟然也会主动加入这场混战。
“那些来历不明的小道消息,你们不要偏听偏信。在公众场合发言是要负责任的,知道么?”颜太太正色训斥道,“今天是锐夫的告别仪式,大家的时间很宝贵,不是专程来听你们怎么发挥想象力的。”
没等颜双和刘丹扬答话,颜太太就转向胡阿姨,微微颔首道:“真是不好意思,这两个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了颜太太这样一打断,胡阿姨的窘境顿时缓解了许多。只见胡阿姨顺势走上前来,对众宾客说道:“我们接下来要为锐夫祷告祈福了。各位媒体朋友稍安勿躁,葬礼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请大家移步酒店,我会在答谢宴上逐一解答你们的问题。”
“等等!”
眼看着胡阿姨就要把宾客们安抚下来,刘丹扬又提高声音打断道:“棺材里的人,真的是席锐夫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胡阿姨冷冷地反问道。
“我今天之所以会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了。”刘丹扬神情冷峻,“据我所知,席家只是在月初派了两个人去了一趟缅甸,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而且是空手而归。请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是怎么处理好领取遗体的手续的,又是怎么把遗体运回来的?”
他这番话一问出来,现场再次沸腾了起来。
正当现场宾客和媒体代表们都再次开始激烈的交头接耳时,沉默已久的闻森澧再次发声:“怎么,难道你想掀开棺材看一眼?”
闻森澧语出惊人,一下子震慑到了刘丹扬和颜双。
“那我就如你所愿吧!”
说着,闻森澧就挥了挥手,向自己身后的随从们发出指令。那些人收到讯号之后,径直走向了那座镶着金边的棺木,作势要合力动手开棺——
“森澧,你不要胡闹!”胡阿姨立马训斥道,“你难道想让锐夫走得不安心么?”
“不是我想让席少走得不安心,是这两个人不肯放过席少啊!”闻森澧略一挑眉,目光从刘丹扬和颜双脸上扫过,“我这不是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验明正身么?”
颜双和刘丹扬互视一眼,神情都有些犹疑不定。
余雅希屏息凝视着礼堂中央的纷争,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中。
“你……不用了。”终于还是颜双开口阻止了闻森澧。
“我们不想看。”刘丹扬也有些呼吸紊乱,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余雅希平时一向反应迟钝,但是在面对刘丹扬的时候,她的头脑一下子灵敏了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刘丹扬和颜双这一刻是在恐惧什么——尽管他们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个棺材里真的躺着面目全非的席锐夫,他们也是绝对不会愿意冒险开棺验明正身的。
闻森澧就是吃定了他们的不忍心。
只有真正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不愿意在他身上冒一点险。所以闻森澧做得出来的那些冷血的行径,刘丹扬永远也做不到。
想到这里,余雅希抬眼望向前方,心中又多了几分恻隐。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