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雅希就这样在刘丹扬身边晃了一整天。

　　刘丹扬由于胃痛暂时行动不便，余雅希便拿了他的车钥匙，下楼去替他把装了胃药的背包取上来。之后，余雅希又马不停蹄地去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水。

　　无意转身时，她便看到刘丹扬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上去像是很累的样子。

　　等余雅希拿着矿泉水回来的时候，她不过是轻轻拍了拍刘丹扬的肩膀，刘丹扬却一惊而起，直接把余雅希手中的矿泉水扫翻在了地上。在回过神来之后，刘丹扬赶忙俯身捡起水瓶，同时连连向余雅希道歉。

　　余雅希不由得愣在当场。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即使刘丹扬表现得再温和、再谨慎、再耐心，他的精神状态也是极为糟糕的。他言谈举止间表现出来的那种云淡风轻，不过是在掩饰内心的焦虑罢了。打从在葬礼上出现的第一秒开始，他就一直保持着高度戒备，从来没有放松下来过——也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是这副草木皆兵的状态了。

　　眼看着颜双已经被这样的状态压垮，刘丹扬却还在若无其事地勉力支撑着。

　　在吃过药之后，刘丹扬的脸色一点点恢复过来。他刚恢复正常没多久，便拿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摆弄了一阵子。等外卖送到了之后，他便起身洗了把脸，迅速调整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招呼余雅希进病房里去一起吃饭。

　　他们走进病房的时候，才发现颜双似乎又睡了过去。

　　刘丹扬坐在小沙发上耐心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又去问了医护人员，始终犹豫着不敢把颜双叫醒。还是颜双自己被这轻微的响动惊醒，坐起身来和他们一起用餐。刘丹扬在颜双的病床边搭了一个小餐桌，一侧对着颜双，而他和余雅希则挤在另一侧坐着。

　　由于安静肃穆的医院病房本身就让气氛有些沉重，余雅希生怕大家继续陷在低落的状态里，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便开始使出浑身解数装傻卖乖讲笑话，逗得颜双和刘丹扬相继露出微笑，终于让这顿饭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些。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颜双明显脸色好了很多，说话的底气都变足了。

　　这时，余雅希的手机忽然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她低头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哥哥的名字，顿时意识到：自己好几个小时都没传回只言片语，余哲此时应该已经急不可耐了。

　　

　　余雅希退出房间接电话，发现电话那端的余哲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她发火，而是沉着声音问道：“你还在医院吧？双双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刚才给她叫了外卖一起吃，我看她现在气色好多了。”余雅希耐心答道。

　　“那就好。你让她好好休息，暂时别想外面的事。”余哲略微放松了几分，继而抱怨道，“你知道么？因为没能把她接回家，我刚才被她妈训了半天……”

　　“啊？她妈妈这么不讲道理么？”余雅希讶异道，“明明是双双姐自己不想回去，这又不是你的错！”

　　“算了，不说这个了。”余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只能麻烦你多跑跑医院了……你那网店最近不忙吧？”

　　“不忙！”余雅希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就算忙，我也可以带电脑来医院工作。”

　　“有机会的话，你多开导一下双双，也开导一下刘丹扬。”余哲在电话里那端说道，“你就告诉他们，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是没必要以卵击石……”

　　“听不懂听不懂！”余雅希直接打断了哥哥，“要开导你自己去，我可不做传声筒！”

　　她这副拒不合作的态度，搞得余哲颇为无奈。

　　

　　和余哲聊完电话之后，余雅希起身走回病房里，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哥哥说的话转述给颜双听。但是在推开门之后，她看到刘丹扬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正在和颜双低声说着什么话——在病房的门被推开的瞬间，他当即停了下来。

　　“我只是回来拿个饭盒，你们继续！”

　　余雅希非常识趣地拿起了自己还剩一点食物的饭盒，飞快地转身离开了病房。在吃完最后一点食物之后，她继续坐在走廊上，一面玩手机一面守着门，给病房里那两个人充分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

　　以她的绵薄之力，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随时候命”而已。

　　余雅希听不懂哥哥说的什么“以卵击石”，也并不在乎刘丹扬此时此刻在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事。就像在白天的葬礼上，面对那场足以在头条新闻上挂一个月的争斗戏码，她也根本就不在乎。

　　她不在乎耳边飘过的那些惊人的词汇，她不在乎席家的产业最终给了谁，她不在乎颜双是去替谁挡了刀，她不在乎什么股东谈话、车祸疑云……她全都不在乎。在这些人的世界里，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她左右不了这些人的故事，而这些人也牵动不了她的情绪。

　　只有那个人……那个永远如同一道光源般照亮着余雅希的整个世界的人，他的喜怒哀乐，才是余雅希唯一最紧张的事。

　　原本在葬礼上，余雅希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冲锋陷阵，并不敢轻易靠近那个属于他的舞台。可是，那个无意间捡到的钱包，还有里面那个阔别多年的幸运御守，骤然间借给了余雅希一股神力——她仿佛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刘丹扬的那种深切的伤心、愤怒、慌乱和绝望。

　　在好朋友出事的多重打击下，那些可恶的人竟然还欺负他、排挤他，一遍遍地对他说出那些尖锐的诛心之言。

　　可想而知，他正在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余雅希躲在角落里偷偷凝望了刘丹扬这么多年，将他的每一点心思都翻来覆去地揣测过。此时此刻，越是能够感受到刘丹扬的感受，余雅希心里的那团火就越是烧得炽烈。

　　即使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龙套，但她也是有几分打不倒熄不灭的执念的。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如果全世界都没有人愿意站在刘丹扬身边，那么，起码她余雅希可以。

　　她也是可以守护他的……对吧？

　　

　　冬末春初的时节天黑得早，才不过傍晚时分，窗外的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

　　余雅希也不知道玩了多久手机，才终于等到刘丹扬从病房里出来。刘丹扬倒是显得有些惊讶：“你这么久没回来，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余雅希摇了摇头，笑道：“我是那种不打招呼就走的人么？”

　　刘丹扬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也差不多该回家了，探视时间都要过了。我正好要出去一趟，要不要我顺便送你回去？”

　　“你不留下来陪双双姐么？”

　　“我留啊。”刘丹扬语气温和，“我今晚会在医院过夜，所以我得回家取点东西——我记得你家的方向和我家顺路。”

　　余雅希用了几秒钟天人交战，终于决定舍弃自己的私心，不给刘丹扬添更多麻烦。

　　“我……我哥的车还在停车场，我得给他开回去。”余雅希有些讷讷的，“我们一起下去吧，我明天再来医院里看你……和双双姐。”

　　“好。”

　　

　　来到停车场之后，余雅希看着刘丹扬上了车，自己才慢悠悠地向哥哥的车走去。她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一面吹着冷风，一面目送着刘丹扬的车离开。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让她越发感受到多看他一眼的奢侈。

　　“嘎——”

　　“咣——”

　　在她刚开始有些出神的时候，刺耳的碰撞声和急刹车的声音，便将她从缥缈的神思中拉了回来——她定睛一看，刘丹扬的车还没开出停车场，竟然就撞上了旁边的路灯杆。

　　还没来得及思考，余雅希便朝刘丹扬停车的地方飞奔过去。

　　她站在车外，只看到刘丹扬神色疲惫地坐在驾驶座上，像是仍然有些恍惚，还没搞清楚这场碰撞是怎么发生的。

　　余雅希看到此情此景，简直要气炸了。她整个人头脑发热，不受控制地伸手打开了车门，对着刘丹扬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撞伤了哪里没有？……”

　　在她接连质问的时候，刘丹扬缓缓地抬眸望向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然在刘丹扬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柔情。

　　面对他的眼神，余雅希的脸颊不自觉地烫了起来：“我……我是不是太凶了？你没事吧？”

　　余雅希低头沉默了两秒之后，再抬头看时，刘丹扬眼里的那一点柔情就像是被骤然戳破的彩色泡泡，又像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顷刻间便消失无踪了。

　　他只是温和地朝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一下撞得不轻，虽然刘丹扬没受伤，但他的车头算是暂时报废了。刘丹扬打电话叫了修车厂来拖车，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便站在停车场的角落里，悄然点燃了一根烟。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笼罩大地。一身黑衣的刘丹扬被裹在浓浓的夜色里，脸庞被火星照亮出一个昏黄的轮廓，就像是画家精心勾勒的线条。这一刻，他像是微微有些出神，眉头依旧紧锁，目光迷离而黯淡，身上隐约散发着一种与全世界作对的孤独气息。

　　在余雅希的世界里，刘丹扬从来都是一朵遥远得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而此时此刻眼前这道孤绝的黑影，苍白落寞得又像是坠落凡尘的谪仙。

　　余雅希隐约觉得，经过了这一天，自己似乎离他稍微近了一点点——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诶，你现在车撞坏了，等下干脆让我送你吧。”余雅希柔声提议道。经过了刚才那一刻的不知所措，余雅希也不敢再用太凶的语气跟刘丹扬说话，于是这次专程控制好了语气。

　　“没事，我可以打车。这么晚了，我也不想太麻烦你。”刘丹扬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火光闪烁的瞬间，余雅希再一次看清了他脸上的忧愁和疲倦。

　　“这种时候，你跟我客气什么？”余雅希被他这种保持距离的态度弄得有些不满。

　　“你别生气——”刘丹扬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怕你也把我当个废物一样照顾……我再也不想继续当废物了。”

　　“你不是废物……”余雅希仰头望向他。

　　在深沉的夜色中，借着路灯的微光，她仍然能看清眼前这人的神情，还能清楚地闻到一阵阵传来的烟味。

　　“我刚才只是精神有点不集中，平时我开车不这样的。”刘丹扬耐心解释着，倨傲清冷的目光也稍稍放缓了几分，“你知道么，我已经失眠一个多月了。要放在以前，我早就撑不住了，可现在我还好得很呢。”

　　他在失眠一个多月的同时，居然还操心着这么多事？难怪整个精神状态这么古怪……

　　余雅希愣了片刻，忽然低声唤出了他的名字：“诶，刘丹扬……”

　　她很少对刘丹扬直呼其名，这样一叫倒是颇为突兀，让刘丹扬也有些诧异地望向了她：“怎么了？”

　　“你其实，不用这么紧绷的。”余雅希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道。

　　刘丹扬微怔，像是没料到余雅希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如果累了，也可以回家休息。”余雅希努力地扬起一个笑容，试图让刘丹扬放松下来，“我随时都可以来这里帮你陪着双双姐的——反正你也知道，我平时闲得很。”

　　“不用了。”刘丹扬淡淡地婉拒了她，但原本紧蹙的眉头却舒展了几分，“不过，谢谢你。”

　　余雅希静静地凝望着他强打精神的脸庞，心中升起无限酸楚。

　　

　　送刘丹扬回去的路上，余雅希才听说，刘丹扬现在住的房子，正是他高中时住的地方。

　　当年他父亲破产，家里的别墅也被抵押给了银行。多年来，这个房子经历了几次转卖，还曾经被人租下来做商业用途。就在前不久，刘丹扬大手一挥，用不菲的价格把自己的这间旧居买了回来。只是这栋房子还需要重新装修布置，如今设施不齐，只能堪堪用来留宿而已。

　　余雅希一面开着车，一面难掩心中那份夹杂在心疼和忐忑之间的莫名激动。

　　十几岁的时候，她做梦都想去看看刘丹扬的家是什么样子。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曾经心驰神往的事情，竟然真的要实现了。

　　尽管晚上车少，但这间医院地处偏僻，要开回市区还是需要一段距离。路上余雅希唯恐冷场，一直在找话题和刘丹扬闲聊，到后来聊到有些词穷的时候，她便用手机连上了车里的音响，播放起了自己歌单里的歌——随着舒缓的音乐声响起，车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祥和。

　　汽车绕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夜阑人静，此时整条宽阔的大路上，就只有余雅希开的这一辆车。前方的红灯还在一丝不苟地倒计时，辛勤得就像是在车水马龙的早晚高峰值班一样。

　　“对了，等下是转左还是……”

　　在百无聊赖等红灯的时候，余雅希转过头望向刘丹扬，刚想跟他确认下一个路口的行进方向，却发现他竟然已经歪在副驾驶座上睡过去了。

　　他微微低着头，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仍依稀可见长睫如扇，侧脸的轮廓精致立体，整个人就像是一件曼妙的艺术品。

　　余雅希心头微微一颤，当场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调小了音乐的音量。

　　恰在此时，音响里放的是那首《Hallelujah》。

　　“Well baby, I’ve been here before / I’ve seen this room and I’ve walked this floor / I used to live alone before I knew ya……”

　　“And I’ve seen your flag on the marble arch / And love is not a victory march / It’s a cold and it’s a broken Hallelujah……”

　　余雅希英文不好，这首歌的歌词大意，还是她从网上查过之后才了解的。自从第一次认真读完歌词之后，她就一直都很喜欢这一句：“爱不是某种胜利进行曲，而是一支寒冷而破碎的赞美曲。”

　　此时凝望着身边那人疲倦熟睡的侧颜，她在紧张之中，逐渐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宁静。

　　她忽然有点希望，眼前的这盏红灯永远都不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