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余雅希终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捡到的那个深棕色钱包递给了刘丹扬。

　　刘丹扬在接过钱包的瞬间终于开口说话，余雅希这才听出，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沙哑：“她会没事的……对吧？”

　　尽管刘丹扬说到后半句时并没有继续看着她，但余雅希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双双姐应该只是太累了而已，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说到这里，她唯恐自己的语气不够坚定，又略略提高声音，加上了一句：“你相信我！”

　　刘丹扬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发出声音：“我真的害怕……”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黑的眼眸里浓雾弥漫：“锐夫说消失就消失了，我没办法再看到双双出事……我真的没办法。”

　　余雅希本来想接着安慰几句，又觉得刘丹扬此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便索性安静地听他继续往下说。

　　看样子，他平时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倾听他的人。

　　“以前我真的太自私了。不管生活多艰难，我都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每天都过得不着边际的。”他的声音轻柔得近乎于虚无缥缈，“所有复杂的事，我一概都不想管，所以全都心安理得地让锐夫和双双去替我操心……”

　　“他们又不欠我什么，凭什么为我鞍前马后的？我算个什么东西，扫把星么？”说到这里，他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或许我爸妈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他们从一开始就不爱对方，却又不得不结婚。所以他们用冷漠来报复这段婚姻，又制造了我这么个扫把星来报复全世界……”

　　“不是的！你不是扫把星！”余雅希心疼地反驳道。

　　刘丹扬轻轻地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一直都不想成为我爸妈那样的人，我不想像他们一样身不由己……但是，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到了现在，我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继续躲在自己的龟壳里了，我再也不能做那个自私自利的小孩子了。”

　　“……”

　　“也对。锐夫和双双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凭什么我就不愿意长大？”刘丹扬脸上那虚浮的笑容愈发苦涩，“只要双双没事……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她替我挡风挡雨了。我是做哥哥的，应该是我来照顾她才对。”

　　余雅希听着他这番喃喃自语，几度想要出言安慰，却又实在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直到空气再次短暂地安静下来，余雅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和双双姐……是不是卷进了很危险的事情？”

　　“危险么？”刘丹扬轻轻抬眸，脸上闪现出几分自嘲般的神采，“可能吧。”

　　“不过我们都没有退路了……我们要替锐夫守住属于他的东西。”刘丹扬轻声说着，脸上的最后一丝暖意也慢慢褪去，最引人注目的只剩下那双逐渐发红的眼睛，“既然那些人要斗，那我就跟他们斗。”

　　在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刘丹扬的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此时的他，与婚礼时被赶出去、神情落寞坐在细雨中的那个他，已然大不相同。只见他嘴唇紧抿，发红的双眼在苍白的脸上闪烁着黯然而冷峻的微光，看上去竟有几分像是电影里那种月圆之夜的孤狼。

　　余雅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里面的病人是你们送来的么？”

　　过了一会儿，面前诊疗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

　　“她怎么样了？”刘丹扬迅速起身上前问道。

　　随着刘丹扬跟医生走进诊疗室，余雅希也起身跟了进去。远远地，她看到颜双正躺在床上输液，一层淡妆都遮不住面色的苍白，不仔细看的话，简直认不出来她是谁。

　　医生的陈述，和余雅希的猜想出入不大：颜双这些天以来劳累过度，加上忧思过甚，已经持续低烧了好几天。刚才在葬礼上的激烈冲突，迅速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勉力支撑的能量。

　　余雅希想起颜太太之前只是轻描淡写地将颜双的状态总结为“悲伤过度，情绪不太稳定”，又想起在颜双已经明显说话吃力的情况下，颜太太竟然还全然无视女儿的意愿，派人上去把她拉开，终于导致了她当众气衰力竭。

　　难道像颜双这样的人，就活该被当做金刚不坏之身么？她就不配拥有自己的感受么？

　　听医生介绍完病情之后，余雅希看着病床上的颜双，越发理解了刘丹扬这么多年来究竟是在逃避什么。那个曾经令余雅希在惊鸿一瞥之下无限向往的繁华世界，其实不过是包着金色锡箔纸的毒苹果，唯有真正吃下它的人才了解个中滋味。

　　

　　刘丹扬爽快地刷卡缴费，让颜双住进了一间单人VIP病房。手续刚办好，便有一群不速之客出现在了医院里。

　　余雅希见到为首的那个人，有些赧然地低下了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哥……”

　　余哲显然已经了解到了足够的信息，只见他直接走到刘丹扬面前，彬彬有礼地说了句：“不好意思，颜太太让我来接颜双回家。”

　　“她还没醒。”刘丹扬面无表情地看了余哲一眼，淡淡地说道。

　　“我们租了担架和轮椅，可以先带她回去。”余哲缓缓说道，“刚才葬礼上的事，现在已经上了头条新闻了，记者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如果你不想她再被记者拍一次发上新闻的话……”

　　“她，还，没，醒。”

　　刘丹扬像是没听到余哲说话似的，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私人医生已经等在颜家了。”余哲耐心解释道，“这个医生比较了解情况，诊疗起来会更方便，该有的设备也都有……”

　　刘丹扬冷冷地看了余哲一眼，不再说话，只是挺身挡在病房门口，仍旧不放他们进去。

　　“你……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余哲有些哭笑不得，终于叹了一口气，卸下了公事公办的语气，低声对刘丹扬说道，“你知道我和双双认识了这么多年，我是不会害她的。”

　　“你或许不会害她，但她爸妈可是从来不尊重她的想法。”刘丹扬轻声说道，“如果你想带她走的话，最起码等她醒来，问过她的意见再说。”

　　余哲身后的那几个颜家派来的人，此时已经十分不满，几乎想要直接硬闯病房了。余哲无奈地朝他们挥了挥手，一行人便只得在走廊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VIP病房门口这条原本寂静无人的走廊上，忽然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却又统一保持着静默——这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余雅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一边的，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她鼓起勇气直接坐到了刘丹扬身边，然后低下头避开了哥哥的目光。

　　

　　在气氛僵持到有些可怕的时候，病房里终于传来了轻微的动静。刘丹扬起身看了一眼之后，迅速走进病房，顺手掩上了房门。旋即，病房里便隐约传来了交谈声。

　　看来是颜双醒了。

　　过了一会儿，刘丹扬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朝余哲说道：“我问过双双了，她说她不想回去。这里是VIP病房，外面有门禁。而且我已经额外雇了安保人员，记者是进不来的。”

　　余哲刚要起身向病房走，听到刘丹扬这样说，脚步便有些迟疑。

　　他愣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她么？”

　　刘丹扬回头看了病房里一眼，得到颜双的首肯之后，终于转过来朝余哲点了点头：“只能你一个人进去。”

　　余哲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接受什么重大考验似的，步履沉重地走进了病房。刘丹扬颇不放心地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里面，直到余哲在里面结束了谈话，缓缓走了出来。

　　只见余哲朝颜家派来的那几个人挥了挥手：“我们回去吧。”

　　其中一人不满地说道：“可是颜小姐……”

　　“她没事。我回去会向颜先生颜太太解释的，辛苦你们了。”余哲微微低着头，平静地朝这几个人说道。

　　领着那群心不甘情不愿的人离开时，余哲经过余雅希的身边，不忘递给她一个眼神。

　　余雅希刚开始还以为哥哥要把自己也一起拖走，连忙低下头避开了哥哥的目光。谁知哥哥竟靠近了她，压低声音说了句：“你在这里好好看着他们，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的车就留给你开吧。”

　　得到了哥哥的首肯之后，余雅希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答应：“没问题！”

　　

　　余哲一行人离开了之后，走廊上再次变得鸦雀无声，之前那种诡异僵持的气氛也终于烟消云散了。很快，刘丹扬便再次走进病房，这一次他还朝余雅希招了招手：“一起进来吧。”

　　余雅希终于踏进了那间宽敞的病房里。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水味，颜双正靠着枕头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搭在旁边输液。

　　此刻恢复了意识的她，虽然唇色还是发白，但脸上比刚才要多了几分血色。见到刘丹扬和余雅希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轻声问道：“他们都走了么？”

　　“走了。”刘丹扬搬了张椅子，在颜双的床头坐了下来，“你真的决定不回去了？”

　　“我难道还主动送回去挨骂么？”颜双轻轻一笑，转而望向了余雅希，“雅希，我们今天没吓到你吧？”

　　余雅希冷不防突然被点名，紧张之下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吓……没……我……”

　　刘丹扬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比方才要和煦多了，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看来你是真的吓到了。”

　　余雅希不由得脸颊微微一红。

　　颜双和刘丹扬似乎并没有把她当外人，当着她的面便径自闲聊了起来。余雅希隐约感觉到，颜双在刘丹扬面前的时候，似乎比在哥哥余哲面前要松弛许多。尽管她还是有气无力的状态，但表情倒是比余雅希印象中要丰富许多了。

　　这两人插科打诨地闲聊了几句之后，颜双终于把内容拉回了正题：“所以你觉得，锐夫哥哥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

　　没等颜双说完，刘丹扬就打断了她，旋即用复杂的眼神和她对视了几秒。

　　余雅希实在是看不懂这两个人的哑谜。

　　“对了，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刘丹扬向颜双问道，“我叫个外卖，我们一起稍微吃点吧。”

　　“外卖不能送到病房里来吧？”颜双哭笑不得。

　　“那我……”

　　“我替你们下去取外卖！或者我直接去给你们买吃的也行！你们在这里慢慢聊！”没等刘丹扬接话，余雅希便在一旁自告奋勇地说道。

　　“这也太麻烦你了吧？”颜双倒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我也不饿……”

　　刘丹扬直接打断了颜双，对余雅希说道：“你是不是也没吃饭？我们一起拼个外卖吧，我请客。”

　　

　　颜双在刘丹扬的手机上选完食物之后，刘丹扬盯着手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随后对余雅希招了招手，微笑道：“我们出去商量下怎么点菜吧，我有选择困难症。”

　　余雅希不明就里，便愣愣地起身跟着刘丹扬起身往外走。直到走出病房关上门之后，刘丹扬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才骤然褪去。

　　只见他伸手捂着腹部，微微蹙起了眉，喘息声也变得浊重了几分。

　　余雅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刘丹扬刚才陪颜双聊天解闷的时候，甚至刚才和余哲争执的时候，竟然一直都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

　　也不知道他究竟伪装了多久！

　　“你是不是……”

　　余雅希刚要关切询问，就看到刘丹扬抬起手指比在唇边，向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们先走远点吧，免得双双看了担心。”

　　

　　“你是说……你的胃病，其实是心理病？”

　　在听完刘丹扬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他胃病的由来之后，余雅希又是心疼又是惊讶，一时有些怔怔的。她用了一会儿才调整好情绪，只装出好奇的样子向他发问，以便掩饰自己心中抑制不住的那份莫名的酸涩柔软。

　　刘丹扬点了点头：“一开始我是可以控制它的，后来它越来越嚣张了，疼不疼完全就是根据我的心情来的……我就像是中了诅咒一样，只要哪天心情特别差，整个人就废了。”

　　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余雅希还是听得十分心酸。

　　“那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余雅希指了指旁边的诊疗室。

　　刘丹扬摇头道：“我知道自己什么毛病，不用看——以后不能这么娇气了。”

　　“这不是娇不娇气的问题啊！”余雅希哭笑不得，“身体不舒服就要尽快重视！你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别人啊！”

　　刘丹扬难受得脸色发白，却朝余雅希挤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你说得对。”

　　“那……那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给你买点药！”余雅希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转身就要走。

　　刘丹扬一把拉住了她：“不用了，我车上有药。”

　　余雅希蓦然一怔。

　　他修长的手指覆盖在余雅希的手腕上，肤色竟比余雅希还要白上几分。

　　在叫住了余雅希之后，他便迅速松开了手。但余雅希却怔怔地回味着手腕上那一丝微凉的温度，心中兀自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