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是颜双经历的最长的一个冬天。

　　躺在医院的那几天，诸般事端纷至沓来，光是调节好理性与感性的开关就已经耗费了她大半力气。好在颜双从小擅长麻醉自己，越是心情复杂的时候，越能封锁住内心的情感，专心处理好最紧急的任务。

　　当下她最要紧的任务只有一件，就是把席家的产业从四分五裂的险境中救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母亲之所以主动在这件事上向她伸出援手，多半是为了席家和颜家那些密不可分的合作项目。但她和刘丹扬在这件事里却没有权衡那么多利弊——他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而已。

　　颜双很快就意识到，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刘丹扬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他这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人士，居然开始关注那些边边角角的时事新闻了。而且他迅速学会了举一反三，总能提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计划，执行力还十分惊人。他的这些计划乍听之下十分荒唐大胆，但实际操作起来，桩桩件件都杀伤力不小。

　　

　　刚出院没两天，颜双就收到了刘丹扬转发的一条新闻：“知名设计工作室涉嫌抄袭”。

　　颜双一头雾水地点进去，迅速将这则新闻扫了一遍：大致是说，有一位刚毕业的青年设计师，在投稿某个珠宝设计比赛后落选。过了一段时间，此人发现自己当时未被采用的设计手稿，竟然成了某个新兴珠宝品牌的当季新品，而设计师落款的却是某个业内知名的设计工作室，全然没有她本人的名字。

　　这位新人设计师初生牛犊不畏虎，一怒之下就将这个珠宝品牌、连同那个抄袭她设计成果的设计工作室，一起告上了法庭。

　　这个涉事的珠宝品牌，就是他们耳熟能详的“皓文珠宝”。

　　也就是闻家近年来转型正行生意的主推项目。

　　由于闻家势力极大，那个涉嫌抄袭的设计工作室更是在业内赫赫有名，这位以卵击石的新人竭力在社交媒体上维权，却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甚至，在不少主流媒体的相关报道中，“皓文珠宝”这个品牌全程隐身，只留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化名。

　　“你想怎样？”颜双向刘丹扬问道。

　　“我派人联系了这个设计师——”刘丹扬回复道，“我听说，她因为诉讼的事，被闻家的人上门滋扰，最近这段时间吓得连家都不敢回。”

　　“所以？”颜双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

　　“我们来替天行道吧！”

　　“……”颜双被刘丹扬这中二的用词搞得哭笑不得。

　　

　　不过短短的三天之内，刘丹扬就火速派人摆平了那位新人设计师遭遇的麻烦。同时他还买了不少通稿，将“皓文珠宝”涉嫌抄袭、还反过来威胁当事人的罪行宣传得街知巷闻。

　　舆论很快就造成了影响，皓文那边为了品牌名声，不得不公开澄清道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市面上有个叫做“琴瑟琉璃”的新晋珠宝品牌很快开始宣传预热，并且请了不少知名人士为之站台。而颜双，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琴瑟琉璃”的联合投资人。

　　“琴瑟琉璃”，原本是多年前宜言集团和琉盛集团的一个合作企划。只不过当年琉盛集团大厦将倾，项目未经推出就已夭折。多年后，这个品牌策划还被吞并了琉盛的皓文集团改头换面推出市场，成为了如今的“皓文珠宝”。

　　在刘丹扬的催促下，颜双在公司资料库刨出了多年前宜言和琉盛的合作企划书。在获得母亲的准许之后，颜双结合如今的时代和市场做了一番调整，随后便以自己私人的名义，和刘丹扬合作重启了这个项目。

　　这个项目策划本就大有可为，更何况如今刘丹扬名下有价值不菲的珍稀矿产，提供原材料和生产线根本不成问题。他们这个品牌的野心并不大，只做吸引年轻人的轻奢珠宝，恰恰和皓文珠宝的产品定位如出一辙。

　　“琴瑟琉璃”品牌成立之后，一切如有神助。

　　由于皓文珠宝的当季新品早已被打上了“抄袭”的烙印，与他们对打的“琴瑟琉璃”却像是代表着公理与正义，产品未经推出就已经吸引了一大波好感。刘丹扬更是打点了媒体，在大部分提及“皓文珠宝”当季新品的通稿里，都暗戳戳地带上了“琴瑟琉璃”的大名，很是引发了一些关注和比较。

　　而“琴瑟琉璃”即将上线推出的第一批珠宝，恰恰就是那位被抄袭的新人设计师的原版作品。在概念发布上，他们更是直接以“自己超越自己”作为宣传卖点。

　　这无疑是对皓文的隔空叫板。

　　“皓文珠宝”用的是抄袭的作品，可抄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有原作者才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在新闻的推波助澜之下，“琴瑟琉璃”无论是概念还是格局，都站在了制高点。刘丹扬甚至让人散布出赤裸裸的非官方宣传口号：“如果你们喜欢皓文的设计，那么买琴瑟就对了。如果你们不喜欢皓文的设计，那么买琴瑟就对了。”

　　从概念雏形到品牌面市，他们的速度就像是坐上了火箭。这个新晋品牌刚出生就被各界看好，口碑、估值和讨论度都打了皓文一个措手不及。更嚣张的是，刘丹扬专程将“琴瑟琉璃”的本市第一家门店，选址在皓文珠宝总店的正对面，一看就是一副专程来对打的架势。

　　颜太太对他们的这些行为全程默许，只是在颜双去参加开幕酒会时给她发来了一条消息：“丹扬最近是不是太高调了点？”

　　颜双哭笑不得，直接把这句话展示给了刘丹扬。

　　其时，刘丹扬穿着一身休闲衬衫、手里端着白葡萄酒，看上去浑然不把这场开幕酒会当回事。在看到消息后，他只是轻轻一笑：“通常电视剧里的主角黑化之后，战斗力都是很强的。”

　　颜双只想当场给他一个白眼。

　　

　　刘丹扬这个人事事不按常理出牌，只好靠颜双在身旁替他周旋。

　　一场开幕酒会下来，颜双的脸已经微笑到麻木，通讯录里更是多出了好些有头有脸的联系人。刘丹扬却仿似神游天外，时不时低头看着手机。

　　终于，颜双在闲下来之后瞪了他一眼：“今晚可是你的主场，你在想什么呢？”

　　刘丹扬终于抬起头望向颜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双双，你对借贷业务了解多少？我想投资开个借贷公司。”

　　“……您能不能一件一件来？”

　　“一件一件来就来不及了。”刘丹扬正儿八经地说道，“我这几天都在看皓文的财报，我发现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都是他们名下的借贷业务。但是他们给的利息太高、催债手段又极端——我感觉，我们可以上场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你现在都能自己看财报了？”颜双深吸一口气，“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老虎头上拔毛。”

　　“拔都开始拔了，也不差多拔几根。”刘丹扬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你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找人来追杀我？我又不是没被追杀过。”

　　“……”

　　“你不用担心，我倒巴不得闻森澧找人来追杀我呢。”刘丹扬笑道，“他们一动，说不定我们就能有线索，查出锐夫的下落。”

　　“你这是要亲自当鱼饵啊？”

　　“你放心，他要是真敢动我，我马上十倍奉还。”

　　“好……我知道您现在是亿万富翁，但也不要太有恃无恐了。”颜双无奈扶额。

　　

　　颜双在晚宴上喝了些酒，深夜回到家后一直睡不着，索性便将刘丹扬提出的“借贷公司”的想法仔细做了一番调研，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大堆笔记。

　　还别说，刘丹扬这人虽然看着不着调，但他提出的每个想法都是大有可为。

　　一直以来，宜言集团专注于自身的外贸业务，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却也因此受困于品牌定位。虽然这些年也陆续参与到不同的项目里，但他们却始终无法积累到苇席那样的势力——归根结底，公司里可供挥霍的流动资金有限，而管理者也缺乏冒险精神。

　　刘丹扬的这一番胡闹，恰好解开了颜双在公司里遭遇的桎梏，充分给了她施展的空间。

　　凭着刘丹扬的财力和冒险精神，颜双只需躲在幕后、帮忙招揽适合的人才，将每一个念头付诸实践——长此以往，即使不为了打击闻家，单是靠这些业务使刘丹扬名下的财富翻番，颜双也是信心十足。

　　经历了葬礼上的那一场闹剧，颜双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力量是何其微弱。

　　如果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就一定要手握屠龙的宝剑。

　　她想，刘丹扬大概也领悟到了这一点。

　　

　　整理好相关的资料和笔记之后，颜双愈发精神，纷杂的思绪侵入脑海，让她再也无法入睡。她合上电脑，走到露台边，在蒙着一层雾气的窗户上随手涂画起来。

　　食指触碰到冰凉的窗户，每一道画过的轨迹都滑落了小小的水滴。

　　她漫无目的地涂画着，感觉自己有几分灵魂出窍。

　　回过神来之后，她才注意到，面前的窗户上竟被她写满了无数个相同的字：“苏”。

　　天哪，她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在她那运转不休、看似理性的大脑里，到底封锁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思绪？难道她那套自我麻痹的超能力又精进了么？

　　许是深夜神智混沌，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打开了苏若成的对话框。

　　“睡了么？”

　　她打出这三个字，又删掉，又打出来，又删掉。

　　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件事情上这样纠结过。

　　回想起前几天在医院病房里的惊鸿一瞥，还有他在电话里那端然又冷漠的声音，颜双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酸楚。

　　这些天以来，是她强行压下了心中汹涌的情感。她知道自己精力有限，所以下意识地避开了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

　　苏若成再也不曾找过她，她也没有资格再去骚扰他。

　　她终究删掉了自己打出来的字，颓然地伫立在窗边。蒙着水雾的玻璃窗散发出一阵阵的寒意，窗外浓重的夜色似乎可以将人吞噬进去。

　　正发着呆，她握在手中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接起电话，只听到那端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颜双一怔，离开听筒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确实是苏若成。

　　“我……刚才在想你。”

　　她颤抖着声音，说出了一句自己白天清醒时，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话音未落，心跳已经猛然加速，脸颊也开始隐隐发热。

　　此刻正是夜色深沉，屋外无边的黑暗里仿佛连一丝微弱的光线都寻不到。颜双面对着房间露台的落地玻璃窗，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剪影上点缀着无数个奇形怪状的“苏”字。

　　这大概是睡梦中的一场幻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