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选在了一处秘密会所。颜双和刘丹扬都推掉了其他的安排,很早就来到包厢,耐心等候蔡思晏的出现。
不久后,包厢的门打开了,进来的却是余哲。
余哲见到他们这样严阵以待,便打趣了一句:“我们这是要为席少夫人庆功么?”
庆功倒是不至于。蔡思晏虽说在苇席的诸位董事面前指证了胡阿姨,但也不过是暂时罢免了胡阿姨代理董事长的位置,而她则借着“席少夫人”的身份,得以暂代总经理的职权罢了。苇席的不少项目和股份仍然牢牢掌握在胡阿姨手里,这不是区区一个股东大会就能动摇的。
苇席集团的拨乱反正,道阻且长,现在游戏才刚刚开始。
“不算庆功吧。”刘丹扬回答道,“我们就是想见见她说的那位‘朋友’。”
余哲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颜双察觉出他的异样。
“今天散会的时候,我听到席少夫人跟人打电话……”余哲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算了,我也听得不真切。等会儿她来了,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颜双刚想追问下去,只见包厢的门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席少夫人蔡思晏。
蔡思晏就像几个月前初次找颜双求助时一样,神色里自有一种平静,让人轻易看不穿她的情绪。她一进来,便感激地向颜双点头致意:“颜小姐,谢谢你。”
颜双微笑起身:“嫂子,不用这么客气。你和锐夫哥哥一样,叫我双双就可以了。”
一旁的刘丹扬只微微向蔡思晏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旋即又低下头继续玩手机,看上去对此间的事漠不关心。颜双和蔡思晏略微聊了几句公事,余哲则在一旁叮嘱服务生准备茶水。
入席时,颜双终于忍不住提出心中疑问:“……所以,你发给我的那些文件,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不是说要带个朋友来么?”坐在角落拿手机打游戏的刘丹扬突然抬头问道。
蔡思晏微微一笑:“是啊,那些文件就是这位朋友给我的。我今晚带他来,是有点事想和你们商量。他不太好意思跟着我一起进来,现在还在电梯口等着呢。”
“没事,你叫他进来吧。”颜双虽然语声平静,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蔡思晏应承一声,便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开门回来了。
刘丹扬放下了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包厢的大门。
“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蔡思晏一面说话,一面引了个青年男子走进包厢,“这次的机密文件,都是多亏他提供给我的。”
跟在蔡思晏身后的男子,比席锐夫稍矮一些,生得肤白俊朗,一双秀气的眉眼顾盼生辉。
这人不是席锐夫。
“颜小姐你好,刘先生你好,很荣幸能和你们见面。”来人朝他们点头致意,“我叫杨千崎,我们之前曾经在晚宴上见过。”
颜双和刘丹扬都不禁一怔。
杨千崎?
当看到来人并非席锐夫的那一刻,颜双的一颗心便如失重般下坠,头脑嗡嗡作响,直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你是皓文集团的杨经理?”
杨千崎,皓文集团的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
同时,也是闻总裁名义上的养子、实际上的私生子——也就是闻森澧同父异母的弟弟。
怎么会是他?
“现在已经不是杨经理了,我早就离开皓文了。”杨千崎笑道,“多亏遇到了席少夫人,我才能发挥一点作用。”
“我和老杨很早就认识了——你们可能不知道,他以前也在一中读过书。”蔡思晏笑道,“这回要不是偶然遇到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拿胡阿姨怎么办。”
坐在角落里的刘丹扬半晌没说话,此时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闻家派你来的?”
杨千崎微微一怔,对刘丹扬毫不客气的问话并没有生气,仍是温和有礼地答道:“不是的。我已经彻底离开闻家了,他们的事情都和我无关。”
刘丹扬淡淡地看了杨千崎一眼,不再说话。
颜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包厢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微妙的诡异。
在服务生那里安排好了茶水和饭菜的余哲,此时缓步走过来,凑到颜双耳边说道:“我刚才就打算跟你说这件事——看样子,席少夫人是准备让这个杨千崎进苇席工作。”
颜双心里一沉。
“不好意思杨先生,不管你和闻家还有没有关系,有些事你最好不要卷进来。”颜双看了杨千崎一眼,冷淡地说道,“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很敏感,我们不得不有所保留。”
“我理解。”杨千崎轻轻点头,转眸望向蔡思晏,“我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了,不用勉强。”
蔡思晏摇了摇头,对颜双说道:“你知道,闻总裁最近生病住院了么?”
“……什么?”
“皓文集团的闻利雄总裁,最近和他的情妇发生了一点矛盾,事情闹得有点大。”蔡思晏平静地说道,“听说,政府很快就会正式下达一项禁令,皓文旗下的大部分业务都会受到影响——尤其是他们的借贷业务,现在已经有好几个负责人在接受调查了。”
颜双怔在当场。
一时之间,信息量未免太大了一点。
“对了,闻利雄的情妇,你们应该都认识——”杨千崎笑道,“就是那位卓佩佩老师。”
此话一出,刘丹扬再次放下了手中的手机,双眼有些发直。
“我听说,闻利雄买通了记者,去爆卓佩佩丈夫的隐私,没想到被对方侥幸逃脱了。”杨千崎冷笑道,“现在,闻利雄不仅没抓到什么把柄,反倒彻底得罪了上面的人。最近皓文一面咬着苇席不放,一面还去分裂恩泽集团,没想到背后突然被捅了这样一刀……闻利雄一下子就被气病了,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呢。”
听杨千崎这个冷漠无情的语气,倒像是与闻利雄有着极深的仇恨。若不是知道一些背景,颜双真不敢相信,杨千崎这样幸灾乐祸提起的人,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关于这些事,闻家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蔡思晏说道,“要不是杨千崎,我们根本没办法查到。”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刘丹扬一面打游戏,一面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们不信的话,尽管去查就是了。”杨千崎笑道,“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是什么双面间谍,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如果闻利雄有什么事,整个皓文集团都是留给闻森澧的,我什么也得不到。你们应该知道我和闻森澧的关系,我现在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自保。”
闻家少爷闻森澧,和寄人篱下的私生子杨千崎关系交恶多年、暗地里斗争不断,这一点倒是人尽皆知。
“我手上有很多信息,不仅是刚才说的这些。”杨千崎淡淡地说道,“我和席少夫人是朋友,所以才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如果你们愿意信任我,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可是……为什么?”颜双不解道,“你就算和闻森澧关系恶劣,但闻总裁怎么说也是你父亲。你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么?”
“呵,父亲?”杨千崎冷冷一笑,眼里透出轻蔑,“闻利雄……他只是我的杀母仇人而已。”
谁也没有料到,晚上的这场饭局,竟然成了一场密谈。
颜双原本忐忑不安地期待席锐夫归来,却没想到得知了许多惊心动魄的秘密。她仔细打量着杨千崎这个人,终于明白蔡思晏为什么会想要留他在身边了。
如今蔡思晏虽然抢回了代理总经理的位置,但是她在苇席内部并无根基,身边非常需要一个既会做人又会做事的亲信。与此同时,闻家和胡阿姨这亦敌亦友的两股势力,正在此起彼伏地吞噬着整个苇席。
杨千崎这个人,在闻家寄人篱下多年,终于适应了环境恶劣的皓文集团,从能力上来说是靠得住的。而他这敏感的身份一旦能为己方所用,也会是最佳的制衡策略。一顿晚餐吃下来,颜双在和杨千崎的交谈中,逐渐领略到了他滴水不漏、举重若轻的本事,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对闻家的仇恨。
当晚大部分的时间,刘丹扬都是沉默不语的。可以看到,他的脸色十分阴沉,显然是对眼前这位侃侃而谈的杨先生并没有多少好感。
散席时,余哲亲自将蔡思晏和杨千崎送到电梯口,回到包厢后神情有些赧然:“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好,没有来得及提前告诉你们。”
“又不是你的错。”刘丹扬抬头看了余哲一眼。
“今天……”
颜双本想就白天的股东大会继续问些细节,但当她瞥见刘丹扬失落疲惫的神色之后,自己也莫名地低落起来,便止住了话头:“……辛苦你了,晚上早点回家吧。”
“好,今天股东大会的事,我晚点会写个报告,发邮件给你。”余哲应道。
三人不再有交谈的兴致,只是沉默地一起来到地下停车场。
颜双和刘丹扬原本就是各自驱车赶来,而余哲则是开车从苇席公司总部过来的。三人停车的位置不同,回家的方向也不同,于是草草告别,各自上了车。
直到独自坐进车里,颜双才觉得心里闷得慌。
她何尝有兴致听闻家的那些秘辛?
她何尝不想像刘丹扬那样,由头到尾摆着一张臭脸,将内心的失望和猜疑全部写在脸上?
但她没有办法这么做。
她那永远不掉线的理智在提醒着她,眼前这位杨千崎先生或许当真是个可用之人,而皓文集团现在竭力掩盖的那些事,当中或许藏着无数的陷阱和机遇,她必须处处留神。
理性的颜双在耐心应对着今晚的对话,而那个感性的颜双只能一直被压抑着——连同数日来的忐忑不安,连同在心底盘踞不散的、有关于席锐夫的最坏的猜想。此时颜双独自一人在夜色下开着车,终于不需要再克制自己的心情,无数的慌乱和忧愁全都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已经这么久了,如果席锐夫真的平安无事,为什么竟然连一点下落都没有?
按照席锐夫的性格,再怎么说,也应该传回来一点消息了吧?
他们最初那样坚信席锐夫尚在人间,是不是异想天开了?
她一心一意维护的嫂子蔡思晏,当真信得过么?
如今刘丹扬仗着手头上的资本莽打莽撞,做每个决定只图一个痛快——这背后的筹谋运营、尺度拿捏,全都要颜双仔细地替他把持。
原以为席锐夫终于有了下落,她肩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却不想又是一场失望。
颜双真的太累了。
从停车场开出来之后,颜双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这么快回家向母亲交代今日的进展——此刻的她只想独自静一静。
于是她并没有开上回家的方向,而是转了个弯,径自往江边开去。
深夜的江边凉风习习。
她停好车之后独自在江边漫步,只见夜空之中轻云蔽月,幽蓝的江水零星地闪着波光。她闭上双眼,任由江上袭来的凉风一阵阵地吹乱她的头发,仿佛这样便可以让心中的压力稍稍消散一些。
她很需要这样的时间,她无需挂起一副得体的笑容迎来送往,只需要坦诚地面对自己。
也不知在江边站了多久,她终于转身向自己来时的地方走去——回头时,她忽然看到一盏车灯一闪而过。顺着车灯消失的方向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辆车的车尾。
却是熟悉的颜色和车型。
颜双怔了片刻,便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对方很快就接听了。
“喂?你在哪里?”
“对不起双双,我不是有意跟踪你的。”还没等颜双发问,对方已然全盘招供,“我是刚才看到你没有往家里开,有点担心你……毕竟都这么晚了……”
颜双打断了他:“你已经走了么?”
“啊?我……我还没走啊。”对方越发紧张起来,“我现在停在一棵树下,你应该看不到我了。”
“你如果今晚没有别的事,要不要过来陪我散散步?”
和余哲并肩在江边漫步时,颜双忽然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了。
余哲一直安静地跟着她的步伐前进,并不出声打断她的思绪。终究是颜双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啊……是因为在我面前会有压力么?”
“不是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压力,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跟踪狂。”余哲赶忙解释道,“我担心你一个人晚上会有危险,所以才悄悄地跟着你。如果看到你往回家的方向开,我也就自己回家了——我真的没打算站出来打扰你的。”
颜双莞尔:“你不用解释这么多。”
“你今晚,是不是心情很糟糕?”在这独处的空间里,余哲也放下了应酬场合里的分寸规矩,语气倒是亲近了些。
“你看出来了?”颜双淡淡一笑,“我和丹扬哥哥都以为……”
“你们都以为是席少回来了,对吧?”余哲微笑道,“我原本也这样猜测过,但是今天去了股东大会,我才知道,情况应该比较复杂。”
颜双无意继续聊公事,只是举目望向辽阔的江面,黯然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拥有超能力的话,我真的想做个冷血的人。”
余哲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除了‘冷血’之外,还有一种超能力,叫做‘不害怕流眼泪’。”
颜双蓦然怔住。
余哲说的这句话……分明是她博客里的匿名留言。
这么多年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博客里抒发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而那个匿名的留言如影随形,总是恰到好处地抚慰着她的愁苦。她一直以为那是个和自己有缘的“天涯沦落人”,甚至怀疑过这些留言是不是来自与她心有灵犀的苏若成。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温柔得宛如来自灵魂深处的留言,竟然是来自事事严丝合缝、几乎从不做“无用功”的余哲。
这一瞬间内心的震荡,宛如那些在晚风中摇曳的小树——有半截东倒西歪,又有半截巍然屹立。
颜双情不自禁地审视起了眼前的余哲。
其实余哲这些年变化不小,只是她一直都没有仔细看过他。
从学生时代开始,余哲就有些不修边幅,脸上的胡渣永远刮不干净,身上的校服也总是脏兮兮的。他留着寸头,戴着一副款式老旧的眼镜,略微有些驼背,说话时一板一眼,脸上总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就是“好学生”里最典型、也最缺乏辨识度的那一款。
对颜双来说,余哲是一个耐心敦厚的老友,这么多年来时时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大家都说余哲喜欢她,甚至她时常也能感觉到余哲的注视,但只需她一个皱眉、一点推拒,余哲就自觉地退了老远,言行举止规规矩矩,像是对彼此的距离心知肚明,生怕造成她的困扰。
她在余哲面前一直都有些拘谨,总是余哲在耐心地帮她解决问题,让她逐渐卸下心防。
此刻她审视着余哲,才发现余哲不知何时起,姿态变得挺拔了许多。如今的他大约是因为出席的社交活动多了,时刻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装,整个人收拾得一丝不苟,一张脸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竟比学生时代的他还要年轻些。
他仍旧戴着那副无框的眼镜,似乎很久都没有换过了。镜片底下那双眼睛,也是这么多年一如既往,在望向颜双时,仍然保留着少年时的敦厚。
他像是改头换面,又像是从未变过。
感受到颜双的注视,余哲情不自禁地耳根发红:“双双……怎么了?”
“我才知道,在我博客留言的人是你。”颜双轻轻一笑,“你平时不是一直都在跟我发邮件么?留言为什么要匿名?”
“唔,我怕你觉得……我是个偷窥狂。”余哲面红耳赤,“我知道,很多人在博客上发东西,都不是为了让别人来品评的,只是为了自言自语而已。以你的文笔,要是真想写文章发给大众看,就不会用假名字开一个那么隐秘的博客了。”
颜双扑哧一笑。
“那你猜,我今晚如果写博客,会说些什么?”
“今晚的事,你不会写到博客上。”余哲笑了笑,“根据我的观察,你只有在木已成舟的时候,才会写文章发泄情绪。现在席少下落不明,你不想这么快就承认那个最坏的可能性。”
“……”
余哲这不假思索的一番分析,听得颜双都愣住了。
她自己都从来不曾总结出这样的规律——余哲竟然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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