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双挑了一套简约的名牌套装,略施脂粉,看上去只比日常去上班略微隆重一点点。颜太太一早叮嘱了会派车来接她,颜双还以为会见到母亲的助理,可以当面问清楚一些事——不成想,开车来接她的竟是余哲。
自从外婆的葬礼之后,余哲就一直颇受母亲重用。上回在医院里,余哲为了维护颜双的意愿,扛住了颜双父母那边的压力,并没有强制把她带回家。颜双还担心这事会影响余哲在公司的前途,现在看来,余哲倒是并没有受到什么负面影响。
见到驾驶座上的是余哲,颜双便关上了后座的门,直接坐上了副驾。
这些年她也坐过不少次余哲的车,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做不到像在席锐夫和刘丹扬面前那样放松。最初在同一个部门工作时,颜双面对余哲还会有种不自觉的赧然和回避。直到和余哲的接触渐渐频繁起来,颜双才对他卸下了防备。
母亲早已知道她和余哲的交情,今晚派余哲来接她,显然是想起到安抚的作用。
“你不用这样被我妈差遣的。”颜双坐在副驾上,看了余哲一眼,心中有些歉疚,“你只是公司的员工,又不是我妈的私人助理,她无权给你安排这些事。”
“没关系啊!”余哲爽朗一笑,“我愿意做这些。”
颜双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将目光移到窗外。
“公司最近准备退出和苇席合作的那个竞标,你听说了么?”余哲一面开着车,一面问道。
“是么?”颜双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接话,“好像没人告诉我。”
“自从那天席家的葬礼之后,你妈就在公司里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把和苇席一起做的项目都盘查了一遍。”余哲缓缓说道,“我们查出了不少惊人的事情,你妈应该是准备找个时间一起告诉你。”
“你也在那个调查组里?”
颜双此刻心不在焉,并不想细问那些“惊人的事情”,于是只是温和地回应了一句。
“我也有点受宠若惊。”余哲倒是率先不好意思起来,“退出竞标是这两天才决定的,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总之,在你妈跟你谈话之前,我就先不透露更多的信息了。等会儿在饭局上,如果有人跟你提竞标的事,你记住不要接话。”
颜双微微一怔。
原来,母亲都已经让余哲负责这么重要的机密了。
诚如余哲所言,今晚的饭局是个时时刻刻都要绷紧神经、出不得一点差错的场合。作为主人翁之一的她,此时却思绪混乱、情绪翻涌,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
这样的状态,要她怎么去应对那复杂的场面?
“等会儿的饭局……你也会在吧?”颜双侧过头来,又看了余哲一眼。
之前在席锐夫的婚礼上,她的男伴就这样被胡阿姨的人赶出去,她眼睁睁被人欺负到头上,却没有半点办法。当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拉着余哲陪自己说话,从而既保持了端庄礼貌,又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和闻森澧、胡筱敏那些人接触的机会。
此刻的她,又觉得自己能量不足,需要外援了。
余哲先是一愣,旋即神情变得有些古怪,略显黝黑的面庞逐渐涨红了几分:“那个……你妈说,我如果想进去坐坐,也是可以的。”
“那就好。”
颜双总算是略微感到了几分踏实。
“对了,你妈还说,你身体刚刚恢复,等会儿最好不要喝酒。”余哲说道,“如果有人向你劝酒,你别急着喝,你妈妈会过来帮你挡掉的。如果实在挡不掉,我也可以替你喝……”
“好了——”颜双有些哭笑不得,“先不说这些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车上终于安静下来之后,颜双转过去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街道,整个人再次进入了半放空的状态。脑海中有无数纷杂的思绪来回交错,昨夜苏若成那模糊的告别像极了一场梦,她还没能从这种茫然的打击中苏醒过来,她心中还烧着一把不平的火。
她一定要去找母亲问个究竟。
和余哲并肩走进偌大的宴会厅时,母亲已然坐在角落的雅座里和人相谈甚欢。
有了余哲的陪伴,颜双就像是回到了往年在席锐夫身边时的状态。她和沿途遇到的人逐一打过招呼之后,以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端然姿态,大方地走到母亲身边。
她刚要开口说话,颜太太倒是主动抬起头来,脸上挂着那副标准的笑容:“双双来了啊!刚才我们正好聊到,你去年平安夜的时候,大老远跑去替公司谈项目……那次的订单,直接让我们去年的盈利提升了一个量级!几位董事都在夸你呢!”
在众人的注目礼下,颜双不禁礼貌地微微一笑。
母亲就这样引导着她和人打招呼道谢寒暄,一茬接一茬的应酬密不透风,让她根本没机会向母亲问出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到了入席的时间,颜双顺理成章地要和余哲一起坐到留给晚辈们的次席,母亲却起身挪了挪座位,不动声色地把颜双引到了几位公司元老的旁边。
“妈……”
“我们家双双成长得这么快,都是靠各位长辈的关心爱护!”颜太太笑了笑,压根没给颜双说话的机会,径自招手从服务生那里要来了几杯红酒,“来,我替双双敬几位长辈一杯。”
“怎么,小颜今晚不喝酒?”
“双双刚从医院里出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别让她喝了!而且今晚回家之后,还有好些报表等着她看呢。”
“颜小姐真是勤奋啊……”
……
颜双不是不知道,当年母亲以“儿媳”和“太太”的身份进入公司,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这些年来母亲操持公司颇为不易,眼前这些衣冠楚楚的叔伯长辈,大都曾经在公司里对母亲使过绊子。母亲不知做出了多少显著的成绩,才在公司里坐稳了高位,不必再看这些人的眼色。
可此时,她为了颜双的前途,却主动放低身段,态度热络地向这些人敬酒示好。
她想起余哲在车上说,她母亲专程叮嘱她不要喝酒,怕她身体吃不消。可是母亲也一把年纪了……今晚白白替她敬了这么多酒,母亲的身体就吃得消了么?
宴会厅里辉煌的灯火,照着母亲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
母亲的脸上略微有点脱妆,照在灯下的额头渗出油光,笑起来时眼尾有几道清晰的鱼尾纹。
颜双有些发怔地看着母亲与人把酒畅谈的模样,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先前急于向母亲问个清楚的那份委屈和愤懑,逐渐化为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心中就像是藏了一座沉寂的火山,在无声无息地积蓄着能量,硬生生地将惊天裂地的动荡吞噬在怀中,掩埋在黑暗里。
在回家的车上,颜双和母亲一同坐在后座。
夜晚的城市里街灯万盏,车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坐在前排的司机无声地驾驶着,车上异常寂静,只有几乎低不可闻的午夜电台。电台的DJ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甚至有几分催眠的效果。
坐在颜双右侧的颜太太,此时已经精疲力竭地打起了盹。
颜双略微侧过头,看了母亲一眼——整晚下来,颜太太和人说了太多的话,以至于口燥唇干,此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眼看着母亲的头一点一点垂下去,颜双有些于心不忍,便稍稍靠近了一些,让母亲可以枕在她的肩膀上。
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
颜双扶着母亲进了家门,刚准备上楼回房间时,忽然听到母亲在身后叫住了她:“双双,你不是有事要问我么?”
颜双脚步一滞。
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母亲脱妆憔悴的面容,沉默片刻之后,只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太晚了,下次再说吧。”
“双双真是长大了。”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却透着几分欣慰,“你放心,妈妈是体面人,从来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等下叫我助理转几封邮件给你,你就明白了。”
颜双伫立了片刻,终究说不出什么话,也不敢回头和母亲对视,就这样沉默地上楼回房。
过了一会儿,颜双的手机里果然传来了邮件提醒。她有些忐忑地点进去,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读完邮件后,她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她这时才知道,苏若成为了回来见她一面,竟是冒着前途尽毁的风险。而她当时竟然那样毫不犹豫地践踏了他的心意,满心只想着利用舆论的力量实现利益最大化……
其实苏若成从来都没有认真向她表白过。
最为接近的就是那一次,清晨在医院病房里那短暂的一刻,他说想要带她一起走。
这就像是她出差期间一时兴起,就坐上了去偏僻校区的大巴。他们对彼此的奔赴,总是像极了没头没尾的浪漫主义文学,只有那一刻的汹涌澎湃,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就连在病房里看到的旭日,都像极了那个平安夜的傍晚,她在郊区客运站见过的晚霞。
都是那样的明媚。
都是那样的短暂。
颜太太的确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她只是找了些关系,替苏若成摆平了学校的处分。原本这是一件善举,可不料在撤销处分的过程中,颜太太竟与苏若成的母亲狭路相逢。
颜双一直听说苏若成的母亲是做新闻的,却未曾想过,苏母竟是那位与本市不少富豪都结过梁子的“正义记者”,甚至与颜太太都有过不小的过节。
之前母亲总说,交朋友的时候要适当了解对方的家庭。现在看来也不无道理。
在助理转发过来的那几封往来邮件里,苏母语带机锋地“感谢”了颜太太的施恩,并且把颜太太在饭局上争取来的访学机会,误解成了她们母女联合赶走苏若成的方式。从颜双的角度看,颜太太为苏若成向师大争取去美国访学的机会,应当是有几重动机,当中或许不乏将他和颜双暂时隔离开的念头。
如今的形势风云变幻,席锐夫生死未卜,颜双也正在缓步接过公司的话事权。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自然不想让苏若成频繁出现在颜双身边,引发媒体猜测那则“席少秘密归来”的新闻是自导自演。同时,母亲也不想让颜双分心太多在儿女私情上。
不管颜双对苏若成有多少好感,在颜太太面前,苏若成都只是一个不可控因素而已。
不过颜太太并不是那种毫无情面的专制家长,更不至于唯利是图——她决不像是苏母在邮件中说的什么“过河拆桥”那样不堪。
苏母心里的误解太深了,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而在那个世界里,颜双母女就只能扮演高高在上的恶人。
面对邮件中那丝毫不友善的语气,最先冲击到颜双的感受,并不是委屈或者愤怒,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过去颜双不懂得,苏若成这样一个处处出众的清俊才子,为何没有长成席锐夫那样温润敦厚的人?何至于内心深处装着那样一个敏感又叛逆的灵魂?
在阅读过他母亲发来的邮件之后,颜双心头的疑问大体上解开了。
在这几封往来邮件里,她并没有看到苏若成本人的发言。不过根据苏若成如今的反应,她也能够将他的心情猜出个大概来。面对过于强势的家长,他或许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
如果此时苏若成在她面前,愿意听她的解释道歉,她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走,我去向你母亲解释清楚,我不是那样不堪的人?
让我们试着给彼此一个机会?
算了。
许多事情都是无解的。
就像是在她焦头烂额处理问题的时候,她的确没有办法回应苏若成那来之不易的热烈。就像是苏若成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受到极大的冲击,乃至于一夕远走。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在余哲的生日会上,她离席出来接席锐夫的电话,苏若成也曾借着酒意,并不友善地嘲讽过她公务繁忙。
苏若成给过她许多独一无二的心动时刻,但仔细回想一下,他们之间所有的相处,都是发生在一个不与外界联结的真空世界。
而现实中,他们站在截然不同的位置,双方都无可避免地活在一些与生俱来的阴影里。他们能够隔着遥远的距离望见彼此,已然是天大的缘分,再不敢奢求能够离对方更近一点。在局面变得狼狈狰狞之前悄然退场,或许对双方的体面都是一种成全。
颜双打开社交媒体,发现自己和苏若成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当天下午——她给苏若成发了两三条消息,问苏若成有没有安全抵达。苏若成一句话也没有回复。
又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呢?
颜双在聊天界面停留了许久,发现自己竟再也打不出一个字。
她的手指微微蠕动,几乎想拨通那个近在咫尺的号码。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在当下的情形里,对方已经率先向她道别,而她也早就无话可说。
她喜欢苏若成这件事,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目。
她永远都不可能抛下自己肩上的责任,而苏若成这个人太聪明也太脆弱,根本也不可能为了她委曲求全。
她甚至相信,苏若成从头到尾并没有误会过她,并没有像苏母那样以恶意揣度她。
苏若成只是平静地将他们此刻的生活图景,放大到了足够宏伟的维度,然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酸挣扎,在洪荒宇宙中实在太过于渺小,渺小到毫无意义。在看到邮件那一刻时,她的那种贯穿全身的悲凉感和无力感,或许由始至终都一直笼罩着苏若成。
颜双对着手机屏幕凝视半晌,终于也没有拨出苏若成的号码。
她最后只记得,自己平静地换装洗漱,很快就倒在床上熟睡了过去。等到她苏醒的时候,房间里的暖气已经自动开到了最大,窗外正持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昨晚竟下了一整夜的雪。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睡过最长的一觉。
一整夜连一个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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