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颜双·雨霖铃(二)

  第二天醒来之后,颜双仍然感觉自己心跳得飞快。

  她睁开眼时,只感觉自己手心滚烫,旋即便看到自己手中还握着手机。她解锁屏幕之后,最近的通话记录便映入眼帘——

  苏若成。

  有关于昨晚的记忆,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颜双有些恍惚地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帘子,观察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面前的玻璃上仍旧结着一层霜,靠近她的这一侧,隐约有被人摩挲过的痕迹,一团一团的,被新鲜的雾气笼罩着,就像是一朵朵形状不规则的小花。

  她仔细看了看这些小花的形状,依稀可以辨认出这背后的汉字。

  的确是“苏”。

  她光脚踩在木地板上,一阵阵的寒意向她袭来,她却像是全身感官麻木了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模糊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无比。

  

  “……你怎么也没睡?”

  前一晚的颜双,精神颇有几分恍惚。在冲口而出那句“想你”之后,她便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语气,佯作不经意地问候道。

  “我明天早上要赶飞机,今晚不打算睡了。”苏若成轻声说道。

  “你要开学了?”

  苏若成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如果你在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我没有在忙。”颜双一面说着话,一面闲闲地趴在了床上——就像是之前无数次的深夜闲谈,就像是一首轻盈的旋律绵延至今,从来不曾被任何噪声打断过。

  她轻轻一笑,心中平添了几分雀跃:“今晚喝了点酒,现在一直睡不着。”

  “真巧,我也喝了点酒。”苏若成淡淡地说道。

  颜双笑道:“为什么好像每次和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总是喝了酒?”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人声嘈杂的聚会上,这位社恐的苏大才子也总是需要喝点酒,才能不那么紧绷——因而才有了他被众人轮番灌酒的好戏。

  “因为……”苏若成在电话那端顿了顿,像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倒是随之放松了些,“只有在我喝了酒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个冷漠小人才敢出来。”

  颜双扑哧一笑。

  “冷漠小人?”

  “嗯,另外一个我。又冷漠又反社会,唯一的优点就是脸皮够厚。”

  她早就能感受到他的这层人格了。

  “那你为什么平时要把冷漠小人锁起来?”颜双含笑问道。

  “它很吓人的,没有人喜欢它。”

  “没有啊!”颜双柔声道,“它很可爱——比苏大才子本尊还要可爱。”

  “我这两个人格太矛盾了……”苏若成笑道,“我有时候觉得,我就像是一个装错了程序的机械人,总是没有办法在正确的场合做出正确的事。”

  “难怪我总觉得你像王家卫的电影人物。”

  “哪里像?反射弧都很长么?”

  颜双又是一笑:“不,你更像那个列车上的作家。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观察的对象——或许我才是那个机械人。”

  “那你知不知道,王家卫为什么喜欢2046这个数字?”苏若成顿了顿,“这个数字代表了一种很深的恐惧。”

  “嗯,我知道。这里面是有一些政治意味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恐惧,所以他的作品里,即便是再浪漫的场景,都充斥着一种uncertainty。”苏若成说道。

  “浪漫本身也是一种uncertainty啊。”颜双笑道,“我记得我们以前聊过蔡文姬——你当时说,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维度,都会被心魔影响,在同一件事里看到不一样的层次。我觉得心魔这个东西因时而变,就像浪漫这个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就充满了悲剧色彩。”

  “所以只能顺其自然,在颠不破的自我中无限轮回。”

  颜双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古人的一句话:“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

  两位文艺青年就这样又在深夜坐而论道起来。

  颜双原以为她与苏若成的下一次对话,必将尴尬而拘谨,她势必要为之前杂志登照片的事再度向他道歉,而他又势必拿出那一层彬彬有礼的自我防御。

  未曾想,他们竟是这样地闲适地聊起了天,谁也没有去提之前发生的事,好像一切就这样瞬间揭了过去。颜双在工作生活中受够了冷冰冰的数据和复杂艰深的人情世故,此刻在这样虚空的谈话中尽情分享自己的审美和感受,对她来说,倒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苏若成这人博闻广识且心思细腻,和他聊天是极其享受的一件事。

  他们的对话是如此轻松自然,就像是回到了大半年前——像是后来那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那郊区客运站里的临别一瞥,那些狼狈和歉疚,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颜双起先在晚宴上喝了酒,但回家查资料越查越精神,倒是这会儿和苏若成说着说着话便渐渐松弛下来,先前压下去的几分酒意倒是姗姗来迟地上了头。

  这样闲闲地聊了一会儿之后,她渐渐有些睁不开眼了。

  “你困了么?”苏若成在那边问道。

  “唔?”颜双的声音略微有些发哑,“怎么,你也困了?”

  “那你睡吧。我的酒也要醒了。”苏若成的声音里,似乎藏着几分苦涩,“其实我本来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的。”

  颜双隐约听出来他是要挂电话,便顺口说道:“对了,想问你一件事。”

  一直以来,颜双都觉得苏若成这个人十分神奇,简直就是她的灵魂伴侣——他和她看过许多相同的电影、读过许多相同的书,甚至连感受都极为相似。这样惊人的契合度,时常让她觉得,苏若成是不是从其他地方得到过什么线索。

  颜双莫名地想起,她从高中就一直在写的那个博客。

  不比闺蜜章兰天那异彩纷呈的博客,她的博客设置得极为隐蔽,页面上干巴巴的只有些不着调的文字。在那个低调的博客里,她分享过许多读后感、观后感,还有日常生活里的心情感受。知道她博客地址的人很少,但常常有个匿名用户会在她的文章底下留言,有时是赞同她的读后感,有时是在她沮丧时给她一些温暖的鼓励。

  在刚才和苏若成交谈时,她脑海中就莫名冒出了这些留言。那个给她留言的匿名用户,常常就像是能窥见她的内心世界一般。

  难道他从那么早就一直在关注她了?

  一念及此,颜双的心中便有种温柔绵软的甜意悄然绽放开来。

  此时倦意来袭,她来不及过滤思绪,便直接问道:“你以前,有没有看过我的博客?”

  “嗯?你还有博客?”

  “……没什么。”颜双苦笑,“看来是我想多了。”

  自己大概是真的困了,说起话来越来越不经大脑。

  说起来,苏若成现在还不困么?他现在出发去赶飞机了么?他是已经坐在飞机上了么?

  意识模糊之际,颜双隐隐约约听到听筒里传来苏若成的声音:“其实我打这个电话,只是想跟你道个别。”

  “……唔?”

  道什么别?不就是新学期开学么?他完成辅导员任务之后,总归是要回来的吧?

  “以后,我不会再做越界的事了。”电话那端的苏若成轻声说道,“今晚会降温,注意保暖,不要再生病了……晚安。”

  颜双当时一手握着发烫的手机,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已然进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她也不知道,最后的这几句话,到底是她真实听到的,还是来自梦境里的幻觉。

  这就是她有关于前一晚的全部记忆。

  

  醒来之后,屋外依旧阴阴沉沉,落地玻璃窗上重新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而此刻的她,光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怔怔地看着玻璃窗上的小字,在若有若无的寒意包裹下,整颗心忽然莫名地往下一沉。

  她抓起手机,犹豫了片刻,便拨出了苏若成的号码。

  没有人接听。

  她不由自主地心跳飞快。

  她又给苏若成发了两条消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算着时间,他应该还没回到学校。或许是路上没有信号?

  但心中有种不安的感受愈演愈烈。

  回想起前一晚的电话里,他的语气是那样温柔平和,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现在想来,仿佛他早已预知了某种结局,只不过是在临别前友情赠送了一个彩蛋。

  他说,他不会再做越界的事了。

  什么是“越界的事”?

  理智逐渐回归之后,颜双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私底下找过苏若成?”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颜太太最擅长四两拨千斤,从来不和人面对面硬刚。大概是感觉到了颜双语气里的质问,颜太太故意绕开了这个话题:“双双,你记得今晚的饭局是几点吧?不要迟到了。”

  “妈,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颜太太依旧不置可否:“你要是想知道答案的话,今晚好好表现,回到家我就告诉你。”

  ——这几乎相当于是一个肯定的答复了。

  母亲没有给她继续质问的机会,径自挂断了电话。颜双宛如遭受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电击,握着手机跌坐在床沿。

  一种无力感从冰凉的脚底蔓延至全身。

  是她太愚蠢了。

  她才是那个反射弧太长的机械人,总是冲不破躯体的局限,于是系统时常故障,将真实的感受锁得死死的。

  为什么母亲当时就在医院里问了苏若成的信息,但她却迟钝到不加防范?这些天以来,她被纷至沓来的任务牵绊得无暇他顾,就这样任凭母亲背着她做出了过分的事?

  母亲到底对苏若成说了什么?

  苏若成为什么会说他“不会再做越界的事了”?

  颜双微微颤抖着,又给颜太太的助理打了个电话。

  助理不愧是颜太太调教出来的人——颜双还没来得及提问,对方就率先抢占了话语权,叮嘱了好些有关于晚上饭局的事情。在颜双锲而不舍地问了好几遍之后,助理才给了她一个模糊的答案:“我们没有逼迫他做任何事。”

  没有逼迫,所以是什么意思?

  像苏若成这样敏感自尊的人,你根本不用逼迫他。颜太太只需以家长的身份含沙射影地羞辱他两句,他恐怕就要落荒而逃了。

  颜双深吸一口气,只感觉自己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愤懑。

  

  当晚的饭局,颜双自然知道其重要性。

  父母将她安排进宜言,又生怕她祖父那边的人会轻视她女孩子的身份,故而没有像席家、赵家那样直接让继承人空降总经理,而是让她从低做起。这两年,母亲让亲信手把手地带着颜双完成了不少项目,便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送她坐上总经理之位。

  宜言集团本质上就是个家族企业,颜双的祖父虽已退休,但是公司各个部门仍旧留着不少祖父时期的元老。再加上颜双最近跟着刘丹扬颇出了些风头,更容易让看不惯的人拿捏住把柄。此时,颜双必须和公司里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元老打好关系,才能在接下来的年终述职大会上获取升迁机会,让这两年多的布局和努力不至于付诸东流。

  每年的第一季度,循例总会有这样一场半公半私的饭局,通常会邀请公司元老和亲密的商业伙伴,推杯换盏间藏着无数的学问,不经意间就决定了接下来一整年的风向。

  往年这种时候,颜双总有席锐夫的陪伴,而主持大局的是她父亲和席总裁。可今年几位男主人都因故缺席,就连颜父也临时出国处理生意了,饭局上的主人翁就只剩下颜双母女。

  在风雨飘摇的当下,颜太太显然是准备趁势为颜双争取一个亮眼的表现机会。

  所以,她永远就只能做母亲的提线木偶么?

  她就不配有一个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她就不配得到一点平等和尊重么?

  化好妆换上衣服之后,颜双的心里愈发布满了阴云。她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办法麻木地按下心底的情绪了。

  她需要母亲向她解释清楚,母亲到底背着她对苏若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要一个不拐弯抹角的正面回答。

  现在立刻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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