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雅希的到来，奇迹般地打破了“地下作坊”的沉闷。

　　不得不说，话痨余雅希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感染力。虽然每次只要她在，就连空气都聒噪起来，但余雅希的嘁嘁喳喳，的确也能带来不少欢乐的气氛。自从余雅希开始时不时加入他们的宵夜，颜双发现刘丹扬的胃口都变好了，笑容也多了起来。

　　有一回颜双终于忍不住私底下八卦了一句：“你觉得雅希怎么样？”

　　“她很可爱啊。”刘丹扬看了颜双一眼，笑道，“怎么了？”

　　“她对你好像格外的好。”

　　“余哲对你也是格外的好。”刘丹扬笑了笑，“你觉得余哲怎么样？”

　　刘丹扬就是这样的人，最擅长调转枪头，水都泼不进。有时都不知道他是刚好思维发散，还是故意回避问题——或许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他自己的心思。

　　既然他不肯正面回答，颜双自然也不想刨根问底。

　　“我们找时间请他们兄妹吃顿饭吧。”颜双淡淡地回归正常语气，“都说了这么久了，一直拖着。”

　　“好啊！”刘丹扬一口答应，说完仍旧睁大眼睛望着颜双，“说真的，你觉得余哲怎么样？”

　　怎么还不肯罢休了？

　　颜双一个白眼飞过去，刚好对上刘丹扬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被他看得有些发憷。

　　美人大都有恃靓行凶的特权。

　　颜双对这位神态天真的哥哥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总觉得，你一直都不给他机会。”刘丹扬说道，“都这么多年了，你如果真的不喜欢他，早就跟他拉开距离了，可是你也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想那么多。”颜双耸耸肩，“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能真正信赖的人也不多。对我来说，他算是其中一个。”

　　“你平时有和他聊过工作以外的话题么？”

　　“聊得不多。”

　　说到这里，颜双有些狐疑地望向刘丹扬：“你不是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么？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

　　“这不是你先挑起的话题么？”刘丹扬一脸无辜。

　　“我……”

　　真是个倒打一耙的专家。

　　

　　早在住院期间，颜双就想过要请余家兄妹吃顿饭答谢，无奈各项任务接踵而来。近日，颜双在宜言负责的项目刚刚结束，她和刘丹扬一起推进的几个项目也初具雏形，皓文被他们追咬得左支右拙，大家总算有了喘息的时间。在发生了那场“倒打一耙”的对话之后没两天，刘丹扬就给颜双发来了两张电影票。

　　“我选了两个特别好的座位。这周六上午的电影，你看完正好可以吃午饭。”

　　“为什么只有两张票？”颜双不解。

　　“我约了余雅希去吃饭，你们不用管我们了。”刘丹扬很快回复道。

　　……他和余雅希单独去吃饭？

　　颜双虽然不是百分百确定刘丹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基本能感觉出来，刘丹扬是成心想给她和余哲制造一点相处的机会。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余哲收买的。

　　颜双仔细看了一眼他发来的电影票——是一部最近热映的恐怖片。小时候她和两个哥哥一起看恐怖电影，有时她会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后来遇到恐怖画面的时候，席锐夫就会主动帮她把眼睛遮起来，而刘丹扬却喜欢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吓她。

　　都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用恐怖片来吓她，刘丹扬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刘丹扬倒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他专程买了上午场的电影，而非是相处时间更长的下午场或是暧昧的深夜场，显然是给颜双留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空间。若是气氛不好，颜双大可以在午饭后便顺理成章地回家，将一切结束在友好会谈的程度。

　　这么多年的兄妹，并不需要事事阐明，她也能够感觉到刘丹扬的细心。

　　若换了其他人或许还有几分尴尬，但鉴于对象是余哲，颜双只是略微想了一下，便遂了刘丹扬的意，欣然向余哲发出了邀请。

　　

　　刘丹扬选的这部恐怖片，是真的不走寻常路。

　　恐怖的气氛还是有一点的，但电影的主要风格却是荒诞搞笑，顺便以反讽的方式探讨了一些社会问题。真正看懂这部电影需要一定的文化背景，故此电影院里反应寥寥。若不是在美国生活过，颜双恐怕也无法理解到其中一些有趣的细节。

　　虽说是恐怖片，但却有不少让人捧腹的画面，由头至尾也没有让人吓到想握紧邻座的手。

　　策划者的算盘怕是落空了。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余哲俨然有些意犹未尽：“你下午有什么其他安排么？”

　　“怎么了？”

　　“刚才那部电影，有点怪怪的……”余哲显得有些吞吞吐吐，“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我知道有个私人影院，可以自己点播电影的。”

　　私人影院？

　　“你别误会……我说的是那种正常朋友聚会的私人影院！”余哲忽然耳根发红。

　　颜双原本没有多想，看到余哲这样欲盖弥彰地澄清，她这才想起近年兴起的专供情侣幽会的私人影院，正中央一张大床似的沙发，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观影。见到余哲这慌忙解释的模样，她倒是忍不住扑哧一笑：“那你有什么想看的电影？”

　　“我记得你喜欢文艺片。”余哲笑了笑，“我搜了几部评分不错的电影，你看看里面有没有感兴趣的？”

　　余哲居然还在手机里写了个备忘录，逐一列出了片名、评分和上映年份。

　　简直做足功课。

　　颜双想起这些天以来，余雅希常常三更半夜提着一大堆宵夜上门，将他们从紧张严肃的讨论中解放出来。自从余雅希加入他们之后，刘丹扬的情绪似乎好了很多。这一刻，颜双忽然理解了刘丹扬的笑容——其实并不需要心里有多么特殊的感情，仅仅是感受到自己被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珍而重之地在意着，就是一件很温暖的事了。

　　颜双从余哲选出来的电影里挑了一部去年上映的音乐电影，余哲便带着她去到那间气氛幽静的私人影院。

　　

　　这间私人影院气氛非常浪漫，灯光昏暗、空气幽香，却又不至于铺满花瓣、支着一张大床那样明目张胆。

　　余哲这样勤恳踏实的人，居然会玩这种花样。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

　　他们在影院房间里各坐了一张长靠椅，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放饮料的小桌子，余哲也并没有调整位置故意靠近她。

　　颜双对这种适当的距离感到很自在。

　　这间影院还提供品种丰富的小吃——在电影开头的一段段华丽歌舞里，他们顺道就解决了午饭。到了电影后半段，男女主角争吵又和好、分开又复合，最后终于为了各自的梦想分道扬镳。

　　结尾处，男女主角在一个场合里重逢，彼时女主角的身边已经有了相爱的丈夫。在男女主角遥望彼此的瞬间，影片中里出现了一段蒙太奇，展现出了平行时空的另一种可能性：假如男女主角当初没有分开，假如他们没有回忆里的那些争吵和遗憾，假如他们携手实现了共同的梦想……最后镜头落定，女主角仍旧只能遥遥望着男主角。他们谁也没有上前相认，就这样无声地告别。

　　在反应过来之前，颜双的眼眶已然潮湿。

　　她果然还是对文艺片没有抵抗力。

　　

　　许多天以来，她的心思完完全全投入到了工作上，个人情感的部分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紧紧地压住。不成想，这样一部浪漫的文艺片，竟然可以让她的泪水倾泻而出。

　　身旁的余哲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伸手递了一盒纸巾给她，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吧？”

　　颜双感到有些赧然，嗫嚅了一句：“不好意思。”便起身去了外面的洗手间。

　　她插上门，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无声地饮泣。

　　反应这么大，真是莫名其妙。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王家卫电影里的那个机械人——

　　在被告白的时候，机械人毫无反应，只知道沉默转身。总是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机械人的本能反应才会被激活，她才会在独处的空间里或哭或笑，或是在窗边守望。

　　可是被她守望的那个人，早就已经离开了这趟列车。

　　时隔好几个月，颜双早已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情感上的变故。在理智地完成了那么多任务之后，直到此刻，她才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泪水的闸门。

　　看到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一别成永远时，颜双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无法忽略的钝痛。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那座西南小城的天气预报，却又迅速地退出了界面。在她的印象中，苏若成的社交媒体已经很久都没有更新过了，而自己也再没有点开过他的头像。刚才那部电影就像是某种比喻，像是在告诉她，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其实早就在某一刻画下了句号，再也没有转身的机会。

　　就像是蜻蜓轻轻掠过池塘，在稍纵即逝的水纹平复之后，连一点痕迹都不再留下。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亮起了余哲发来的消息：“你怎么了，还好么？”

　　她飞快地打字回复：“没事，我马上回来。”

　　

　　面对面坐在咖啡厅时，余哲像是在观赏某种新奇物事一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颜双。

　　颜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于是回望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余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平时都把自己的情绪包裹得好严实……刚才难得见到你的这一面。”

　　“我看电影和读书的时候，都很容易真情实感的。”颜双笑道，“你不准嘲笑我。”

　　“我觉得很有趣——为什么你在生活中情绪管理得这么好，看电影和读书的时候却感情这么丰富？”余哲好奇道。

　　“大概是因为生活的层次比小说和电影都更加复杂吧。”颜双想了想，说道，“你看《廊桥遗梦》，你看《断背山》——在撕心裂肺的分离之后，主人公照旧吃喝拉撒，履行好自己的社会责任。一部电影，我们从观众的视角看，觉得是个悲剧，但主人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在悲剧里。其实很多时候，伤口只要不翻出来，日子未必过不下去。”

　　她顿了顿，陷入了某种缥缈的思绪。

　　只有小说和电影，才会把悲剧的氛围明晃晃地展示在文字和镜头里。其实“悲剧”这两个字没有那么遥不可及，偌大的悲哀往往藏在无边无际的生活中。倘若将日常生活浸润在悲哀里，无奈的情绪被稀释到每分每秒，悲哀也就变得轻盈渺小，几乎无法察觉。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才反应过来，方才余哲一直没有说话，而是呆呆地望着她。

　　“又怎么了？”她不解地望向余哲。

　　余哲的眼里分明闪烁着流光溢彩。过了片刻，他才柔声说道：“双双，我好多年都没听过你说这些了。”

　　……是么？

　　似乎是这样没错。

　　最初认识余哲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懂的少女，日常读了书看了电影，一点小小的心思都可以发散得无限大。那时候便是余哲鼓励她，将那些发散的感受记录下来，发表在校刊上。当年的她也曾和余哲谈天说地，甚至在她刚出国的时候，还常常用邮件跟余哲汇报自己的日常。

　　反而是回国共事后，朝夕相对之下，她在余哲面前没有了少女时期的自在，话题也常常只局限于工作。

　　的确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和他聊过精神层面的感受了。

　　“怎么，这么不喜欢跟我聊工作？”颜双轻描淡写地打趣道。

　　“没有啊，我都喜欢。”余哲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中透着一种虔诚的柔光，“我喜欢认真工作的颜双，更喜欢文艺又敏感的颜双。”

　　颜双渐渐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便下意识地避开了余哲灼灼的目光。

　　“双双，我知道现在或许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也知道你背负着很多压力。”余哲的声音不卑不亢，平静而坚定，“我不是要求你马上给我一个答复，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有些话我应该亲口对你说出来。”

　　颜双重新抬眼望向余哲。

　　怎么……他是要表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