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颜双发现自己桌上摆着一杯加冰的焦糖玛奇朵。饮料放在杯垫上,而杯垫底下还压着一张露出半截的便签:“喝点甜的,心情会好一些。”
颜双和余哲一起做过不少会议板书,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余哲的字体。
她平时不常喝咖啡,甚至连甜的饮料都喝得不多。办公室买咖啡的时候,她通常只会点少糖的抹茶拿铁。余哲不会不知道她的习惯——这次大概是特意让她换个口味,也换换心情。
插进吸管喝下一口之后,她发现这种加糖加奶的咖啡,也没有印象中的那样腻人。
糖分有时确实让人心情愉悦。
像黑咖啡那种中药一样的东西,正常人是怎么喝得下去的?
颜双一手捧着焦糖玛奇朵,一手打开电脑查看邮箱。在页面加载时,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甜食了。她最喜欢的甜食向来是黑巧克力,一点点甜加一点点苦,回味无穷……而那个味道,好像已经很陌生了。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真的像是很遥远的事了。
一杯饮料还没喝完,颜太太就敲门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径自在小沙发上坐下。
颜双这才想起,自己前一天回家太晚,还没来得及跟母亲汇报关于昨晚饭局的事。哪知她刚说没两句,母亲就打断了她:“今天一早,余哲已经来我这里做过报告了。我过来就是想问你一句,你对杨千崎这个人怎么看?”
“我现在还不敢信任他。”颜双坦诚地说道,“我能看出他是个有才干的人,但是他心思很重,用起来会很危险。”
颜太太点点头:“那你对锐夫的太太,有没有什么新的认识?”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让我有点慌。”颜双苦笑,“但我还是愿意相信锐夫哥哥的选择。目前来说,我会继续支持她的。”
“锐夫真是没有白认你这个妹妹。”颜太太笑道。
提到席锐夫,颜双心中不由得蒙上了几分阴霾:“妈,你派出去的人,真的什么都没查到么?我和丹扬哥哥尝试了很多方法,但总也找不到关键信息。我真的担心锐夫哥哥现在……”
“你先不要想这么多。”颜太太说道,“不管锐夫还能不能回来,苇席一定要救。哪怕是作为这么多年的商业伙伴,我们也不能眼看着苇席被人蚕食。苇席和当年的琉盛还不一样,苇席一旦出了事,我们宜言也会被拖下沉船——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是,我明白。”
颜双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她固然知道苇席集团不能不救,可是,倘若席锐夫已经不在了,她做的这许多努力,似乎都没有了动力。
“对了,妈——”颜双忽然想起了什么,“胡阿姨那边没有什么后续动作吧?我不希望昨天那场股东大会,影响到余哲的前途。”
“你倒是很关心他。”颜太太看了一眼颜双手中的饮料,笑道,“你放心,我准备调余哲去监管我们公司内部的审计系统,他暂时不需要去和外面的客户打交道,胡女士的手再怎么样也伸不到我们公司内部来。”
审计系统?
这么听上去,余哲倒是又升职了?
“你以为妈妈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么?”颜太太笑道,“余哲这样身先士卒,如果我们事后因为怕惹上麻烦而把他赶走,那不是寒了大家的心?”
说得也对。
母亲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站在理性客观的角度,为公司的利益着想。
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成长到母亲这样的境界。
颜双正沉吟间,忽然听到母亲又含笑问道:“怎么了?以前可不见你这么关心余哲的事。”
“……我就不能正常关心朋友么?”颜双被母亲盯得哭笑不得。
“余哲真的是个好孩子。”颜太太笑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只有他主动请求去参加苇席的股东大会。”
“我知道。”颜双轻声叹气,“如果没有其他人愿意去的话,那就一定是我去了。”
“双双,妈妈不是要干涉你的个人生活,我只是说几句我的看法。”颜太太柔声说道,“过去我一直觉得,这小子普普通通,哪里都配不上我女儿。直到和他接触了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孩子诚恳、善良……最重要的是,事事都以你为先。”
“妈,不如不要聊这个了……”颜双扶额。
“你有没有发现,你总是在逃避这些话题。感情问题就像股市一样,不是你哪天不去看盘,股市就停住不走了。”颜太太说道,“股市永远都在起起落落,就像这世上的人来了又走,谁也不会永远停在原地等你——凡事都是有一个期限的。”
“我又没有让谁等我。”颜双无奈叹气。
“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么?”颜太太并不打算放过她,“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只有牵肠挂肚这一种形式。还有一种,是对方好像空气一样,你平时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但是哪天一旦拿走了,你又会活不下去。”
“……我怎么一直没发现,您还有做情感博主的潜质?”颜双苦笑。
“好了,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最后再说一句——”颜太太耸了耸肩,站起身来,“在感情里,两个人互相吸引固然很重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生的日子细水长流,你又是千金小姐做惯了的。你真的能爱一个人爱到为他做小伏低么?”
“你在我爸那里,难道不是经常妥协么?”颜双反问道。
“是啊。严格说起来是我高攀了你爸,所以有时候忍气吞声是必然的。”颜太太淡淡地笑了笑,定睛望着颜双,“我不管你能不能做到,反正我是个自私的母亲,我舍不得我的女儿为别人磨损掉自己。如果你哪天决定和人谈恋爱,我情愿你选那个对你最好的人。”
说完这句,颜太太便打开门扬长而去。
听得母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颜双长叹一口气,疲惫地靠在办公椅的椅背上。
那杯焦糖玛奇朵早已不再冰冷,随着冰块的融化,透明的杯身上渗出一滴一滴细小的水珠,在它所站立的办公桌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颜双宁愿埋头处理一百个工作项目,也好过让她去厘清感情里的纷杂心绪。好在总有层出不穷的事情占据她的时间精力,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逃避这个话题。
当天下午,她的邮箱里赫然出现了一封请柬——
“闻森澧、胡筱敏订婚宴,敬请光临。”
颜双在看到邮件标题的一瞬间,眉头就紧紧地蹙了起来。
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人,谈恋爱或许还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但是缔结婚约绝对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闻森澧和胡筱敏在这个节骨眼上订婚,乃至于大摆宴席,目的绝对不单纯。
按照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闻家如今已经收到风声,很快就会被新出的政令处处掣肘。而胡阿姨日前刚被蔡思晏夺走了代理董事长的职权,手上却还攥着苇席集团的大量股份。闻家一面在背地里给胡阿姨使绊子,一面却又用联姻手段巩固关系,当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在思索时,颜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竟是刘丹扬发来的消息:“闻森澧和胡筱敏的订婚宴请柬,你收到了么?”
颜双不禁一惊:“……你也收到了?”
“嗯,算是吧。”刘丹扬回复道,“是以‘皓文珠宝’的名义发给‘琴瑟琉璃’的请柬,我就当他们是邀请我了。”
说起来,闻森澧现在还是皓文珠宝名义上的负责人,这么大的事,必然要知会所有的商业伙伴和竞争对手。琴瑟琉璃作为他们的新晋劲敌,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给面子。
“如果昨晚杨千崎说的是真的,那么闻森澧就是在唱空城计。”颜双回复道。
“是真是假,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刘丹扬倒是很恶趣味。
“你居然想去参加闻森澧的订婚宴?”颜双哭笑不得,“我一想到闻森澧和胡筱敏这两个混世魔王,我的头已经开始疼了。”
“不是我,是我们。”刘丹扬回复道,“我想过了,如果要找到锐夫的下落,我们还得从胡家的人身上下手。”
他现在居然头脑这么灵光了?
这一点,也是颜双脑海中呼之欲出的答案。
如今最有可能掌握席锐夫下落的人,的确是胡家的人。而向来冲动跋扈的胡筱敏,或许是最佳突破口。
只是订婚宴这种场合人多眼杂,未见得能有机会问出什么来。
“就算没机会和胡筱敏对话,也没关系。”刘丹扬又发来一句,“我本来也想见见闻森澧,当面警告他,让他的脏手离苇席远一点。”
“……哥,你真的长大了。”
闻森澧的这场订婚宴来得很突然。
通常这样的盛事,请柬起码要提前半个月发出去——可是这场订婚宴,竟然就在短短的一周之后,倒像是为了什么紧急事件而临时安排出来的。
当天颜双换了一套参加宴会的晚礼服,计划下午先去出席一个艺术展,等到傍晚时再和刘丹扬一起去那场订婚宴。哪知当天午后时分,她的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推送。
刚看完消息预览,颜双就脸色骤变。
没想到杨千崎提到过的“新政令”,不仅确有其事,而且发生得如此之快。甚至,这个突如其来的政令,牵涉面之广超乎想象,比杨千崎先前介绍的还要复杂得多。如果这个政令果真从下个月开始实施,那么不仅是闻家的业务会受到影响,不少相关行业都会经历一波地震。
耐心看完政令细则之后,颜双的脑海中当即出现一连串的应对措施。
她必须马上回公司修改一系列文件,还要改掉她和刘丹扬一起做的好几个项目的相关条款,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避开政令的波及。
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对杨千崎说过的那些话不够警觉。
现在留给她的时间已经很少了。
“丹扬哥哥,晚上的订婚宴我不能去了。”颜双思索完毕,便给刘丹扬发了消息,“等这个展结束了,我就要马上回去加班改文件,不然我们都会被这次的政令拖累死。”
“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去和闻森澧吵架?”
颜双哭笑不得,无奈回复道:“我想到一个人——她或许可以做你今晚的女伴。”
令颜双没有想到的是,她傍晚回到公司时,一整层楼的灯都还是亮着的。
因为现在是周末,她原本是计划自己先起草一个文件,第二天再叫法务的同事回来核对细则——却没想到法务部门已经在紧急加班了。正当颜双疑惑地望着走廊尽头的会议室时,前台的值班人员回到了座位上:“诶,颜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公司今天有加班的安排?”
“那是余经理安排的。”前台人员回答道,“他今天临时叫了法务部的同事回来开会,已经跟上面申报过了。”
“……余经理?”
颜双缓步走近会议室,透过门上的玻璃,正好可以看到站在白板前主持会议的人。
是余哲。
看到那则政令之后,反应比她更快、下手比她更准的人,是余哲。
站在会议室外,听着余哲条理清晰的分析、准确到位的指令,颜双一整个下午慌乱不安的心,忽然放松下来不少。
前台的值班人员跟了过来,作势要替颜双敲门:“您现在要加入会议么?”
“不必了。”颜双挥手制止了值班人员,“等下他们开完会,你跟余经理说一声,就说我在办公室等他。”
在颜双的办公室外,有一个小小的露台。
颜双平时总忙得不可开交,从来没有什么闲暇工夫上露台吹风。今天她在赶来公司的路上一直心绪不宁,可是在见过方才会议室的场景之后,她竟忽然安下心来了。此刻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她倒是有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闲情逸致。于是她信步走到露台上,举目眺望着自己过去从未欣赏过的夜景。
以前她一直都没发现,从她的办公室看到的城市夜景,竟是这样宏伟。人间如此繁华,而她肩上的担子没有一刻可以卸下。
此时此刻,尽管席锐夫仍然下落不明,但她似乎也不再感到那样的彷徨无助了。
她身上穿的是原本准备去参加订婚宴的露肩长裙,在晚风习习的露台上站久了,难免冷了起来,她便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双臂。
不觉间,她的肩上忽然增加了一层重量——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暖意。
她回过头,才发现余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此刻的余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而她肩上披着的,便是余哲刚刚从身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
“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余哲望着她笑道,“我还以为你跟刘丹扬一起去订婚宴了。”
“本来是要去的。”颜双回答道,“下午看到新出的政令,越想越不安,所以还是决定回来加班。”
“那刘丹扬怎么办?他单枪匹马的,你就不担心?”余哲问道。
“他倒也不是单枪匹马——”颜双笑道,“我给他推荐了一个女伴,你猜是谁?”
余哲沉默片刻,眼里透出一阵匪夷所思:“你不要告诉我……余雅希?”
颜双笑而不语。
“我的天。”余哲哭笑不得地扶额。
“你看,那架飞机飞得好低啊。”颜双并不继续话题,只是展目望向无边的夜色,“以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的办公室外面,可以看到这么多星星。”
“你还冷不冷?我们也可以先进去。”余哲说道,“站在落地窗边上,一样可以看到星星。”
颜双看了一眼余哲身上单薄的衬衣,便点了点头,起步朝室内走去。
从露台回到室内需要跨越一个小小的门槛,颜双穿着高跟鞋和长裙,跨越起来有些费力,一不小心绊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
余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侧面伸过手来,试图扶住颜双的手臂。
待颜双自己站定之后,余哲又轻轻将手缩了回去,就像是刚才那个动作未曾发生过一般。
余哲总是这样。
他总是在默默地做着那些无人注意的事。如母亲所说,他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令人不易察觉,却又不可或缺。
她没有办法一直这样视若无睹,一直这样心安理得。
注意到余哲缩回去的手之后,颜双的动作微微一停。她看了余哲一眼,忽然心念一动,伸手抓住了他缓缓后退的手掌。
余哲怔住。
“我穿着这个裙子,走路不太方便。”颜双微微一笑,“你可不可以扶我一下?”
他们虽然相识已久,但从前甚少有肢体接触。此刻颜双的手轻轻搭在余哲的手掌上,就像是一片新叶缓缓飘落在平坦的雪地上,无声无息地宣告着季节的更替。
余哲的手轻轻一颤。
颜双抬眸望向他。
像是受到某种鼓舞似的,在一刹那的愣神之后,余哲脸颊泛红,手指轻轻地蜷了起来,反握住了颜双搭在他手心里的手。
余哲的掌心源源不断地透出温热,让颜双在晚风中发凉的手指也稍稍暖了起来。
他镜片后那真诚的双眼里透出一丝笑意,随后,那笑意蔓延开来,逐渐爬满了他涨得通红的脸庞。他的笑容真诚而满足,就像是等待良久,终于得到了命运的奖赏,终于证明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受到他的感染,颜双也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空落落的心似乎都变得完整了一些。
有那么一刻,颜双耳边莫名地响起了家中老人的声音:“双双啊,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大出息都没关系,最重要是活得开心……”
她这二十多年来都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一直试图在“出息”和“开心”之间选择一个答案。她曾经有那么多浪漫绮丽的幻想,也曾担心真实的自己无法满足外界的期待,也曾以为自己遇上了灵魂伴侣,也曾盼望着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潇洒恣意,获得无拘无束的自由。
直到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人生的道路可以有千千万万条,而许多答案早在故事开头就已经写好。有些看似高深莫测的题目,倘若换一种解法,其实也不是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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