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电影期间，余雅希数次偷瞥刘丹扬的侧脸。

　　大荧幕投出的银光，在他精致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他幽黑的眼眸里像是弥漫着深不见底的雾气。

　　自从刘丹扬姗姗来迟地坐到身边，余雅希就能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低气压。其时电影院里正笑声连连，她也没有机会问刘丹扬两句，探听一下他刚才究竟干什么去了。她原以为等到剧情紧张处，可以顺势和刘丹扬产生一些互动，倘若遇到恐怖画面，她还可以借机往他身上倾斜几分……可是，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奇怪的电影啊！

　　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恐怖片！

　　这部电影风格古怪，总是在恐怖气氛刚刚渲染起来时，就出现一个夸张的画面，让观众们哄堂大笑。余雅希既没有机会和刘丹扬互动，甚至都没有机会和他一起笑。坐在身旁的刘丹扬始终板着一张冰山般的脸，也不知道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电影过半的时候，余雅希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哥哥余哲今天和颜双约会，看的也是这部电影。按照刚才电影院里的气氛，余哲的观影体验估计也浪漫不到哪儿去……他们兄妹俩还真是苦命相连。

　　其实余雅希的要求真的一点也不高。

　　刚才电影看了三分之一，刘丹扬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坐到她的身边，她就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了。起先一边看电影一边吃零食的过程中，虽然她表现得淡定，其实整颗心都揪成了麻花，唯恐刘丹扬丢下她就此走掉。

　　幸好他不是这样的人。

　　

　　“也不知道双双姐他们现在怎么样……”

　　从放映厅走出来之后，余雅希随口找话题。

　　“刚才我跟双双聊了几句。”刘丹扬淡淡地答道，“她跟我说，这部电影其实是在讽刺社会。你看懂了没？”

　　……这难道不是一部搞笑片么？

　　难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知识点？

　　余雅希有些讷讷，生怕自己说错话出丑，一时竟紧张得掌心冒汗——简直像回到中学时，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师叫起来解释鲁迅的文章。

　　在片刻的赧然过后，她不禁有些气馁：“双双姐真厉害，什么都懂……”

　　“双双就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听着都累。”刘丹扬笑了笑，“反正我没在美国生活过，她说的那些我也不太懂。”

　　余雅希顿时长吁一口气：“嗯，我也没看懂！我第一次看到一部恐怖片这么好笑的！等我回去查查，看网上的大神们都是怎么解读的。”

　　随口聊了几句之后，两人信步走出了影院的区域，站在栏杆旁边俯瞰整个商场。余雅希正要再找话题，忽然听到刘丹扬在旁边问道：“你今天是怎么过来的？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去？”

　　“……”

　　这就要回去了？

　　刚才还觉得自己要求一点也不高的余雅希，此刻却有些不甘心起来。

　　酝酿已久的一顿饭被吵闹的邻桌扫了兴，连情侣套餐都吃得索然无味。原以为可以制造互动机会的恐怖片，却让人看得一知半解。任何有质量的对话都没来得及发生，刘丹扬莫名其妙消失了好久，身上始终笼罩着一种诡异莫测的情绪……她不甘心这一天就这样结束！

　　“那个，你……赶时间么？”余雅希有些为难地望向刘丹扬。

　　“没有啊。你是还想再逛逛么？”刘丹扬淡淡一笑，“那你能不能在这里等等我？我先去趟洗手间，很快就回来。”

　　余雅希乖巧地点头。

　　

　　在等待刘丹扬回来的期间，余雅希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处女座这个月的运势。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性格，一点都不像处女座。她既没有洁癖也不完美主义，有时更是乐观得不可思议，无奈她却是货真价实的九月出生——亏得她的小学卡入学年龄卡得不严，不然她就要再晚一年入学了。

　　尽管自己并不符合处女座的描述，但她还是将各大平台上的星座运势奉为圭臬。毕竟早在高中的时候她就见识过日本御守的魔力，她一直都深深相信这些解释不清的玄学。余哲还经常为这事嘲笑她无知，说什么“星座理论就是把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复制粘贴几个来回，放在谁身上都合适”。

　　切，明明是余哲那个一根筋的学霸脑子，理解不了这些神奇的超自然现象！

　　余雅希翻开她经常看的一个星座类博主，看到对方赫然这样写道：“处女座本月桃花运旺盛，真爱触手可及，要好好把握机会！”

　　心跳陡然间加快了一些。

　　说起来，她对刘丹扬的暗恋已经可以媲美八年抗战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她还清晰掌握着刘丹扬每天的行程，知道他身边基本上没有其他女生出没。她如果要展开攻势，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虽然今天的约会不尽人意，但它还没有结束啊！

　　而且，谁说不会有下一次约会了？

　　

　　余雅希收起手机，在等待刘丹扬回来过程中东张西望起来。

　　等下应该去哪里呢？

　　这间商场是在她大学期间建好的，周围连接一整个商圈，遍布着窗明几净的名牌店面。她平时习惯了碰到名牌店就绕行，因为柜台里的东西她多半都买不起，最尴尬的就是还要硬着头皮应对店员的搭讪。

　　虽然她知道这些名牌对刘丹扬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她怎么能在刘丹扬面前露怯呢？

　　说起来，商场与商场之间倒是有她熟悉的几家小吃店，荤素甜咸一应俱全，还有一些门面简陋但口味地道的老字号……只不过，现在还没到晚餐时间，她带着刘丹扬往饭店里钻是不是不太好？

　　太伤脑筋了！

　　等刘丹扬回来后，余雅希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几个选项：“你想不想喝奶茶？或者吃点甜品？附近有一家很红的文创店，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都可以。”刘丹扬微微一笑，“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其实余雅希此刻最想的是去吃土豆粉。

　　但即使刘丹扬愿意陪她，她也绝对不会去的。因为余雅希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在刘丹扬面前吃得满脸油光汤汁四溅的模样。

　　她思考了片刻，决定先去买杯奶茶再说。

　　

　　来到奶茶店，刘丹扬主动问余雅希要喝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付了账，耐心地帮她点单取餐。余雅希拿起那巨大一杯的奶茶，刚插上吸管喝了几口，手里的手机就没拿稳摔到了地上。她弯下腰捡手机，起身时又没端稳奶茶，一不小心漏出来不少，正正洒在面前的刘丹扬身上。

　　看着刘丹扬衣服裤子上湿漉漉的一大滩，余雅希一瞬间怔在原处。

　　在她僵立着不知所措的同时，刘丹扬自行抽了餐巾纸，擦了擦身上被奶茶弄湿的地方，看上去气定神闲，既不惊讶也不生气。

　　余雅希恨不得剁掉自己那笨拙的手。

　　“那个……我……”

　　如果奶茶是洒在陌生人身上，她会毫不犹豫地低头道歉，可偏偏是刘丹扬……自己先前还跟他约法三章，两人之间不准使用礼貌用语——她怎么能自己打破这个规则呢？

　　她今天到底是撞了什么邪……不是说好处女座这个月桃花运旺盛么？她为什么这么衰？

　　余雅希赧然地涨红了脸，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这时有人要去柜台取餐，刘丹扬顺势拉了她一把，两人让到了道路的一侧。

　　余雅希这才慢半拍地又扯了几张餐巾纸，低着头递给刘丹扬：“你……你没生气吧？”

　　“我为什么要生气？”刘丹扬轻轻一笑。

　　是吧……是她过度神经紧张了。

　　像刘丹扬修养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生她的气呢？

　　可是他的衣服已经被她弄脏成这样了……他这么爱干净的人，会不会就此提出中止约会各回各家？

　　

　　余雅希没想到，刘丹扬对弄脏的衣服全然不以为意，仍旧耐心地陪她逛街。

　　这一路刘丹扬神态平和，余雅希不知道他是心情变好了，还是把心事彻底藏了起来。余雅希的心始终都七上八下地悬着，她清晰地感觉到刘丹扬身上笼罩着一层自我保护的壳，只可惜她根本找不到破解的入口。

　　刘丹扬风度极好，会在出入时为她拉着门，会主动帮她提东西，会在她说话时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唯有几次，余雅希在店里挑选时，无意发现刘丹扬不经意地朝着门口的方向张望了几次。有一回，她终于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是想去逛对面的店么？”

　　“嗯？没有啊，我都可以。”刘丹扬闻言，立马收回心神，“你想去逛逛么？”

　　余雅希也猜不透刘丹扬究竟喜欢什么，便带着他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将附近的几间商场都逛了个遍。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稍稍吃了些沿途买到的小吃，便也没有正式停下来吃晚饭。

　　傍晚的时间倏忽而过，很快天就黑了下来。

　　余雅希感觉，这一整个下午都是自己在领路，而刘丹扬只是在全力配合她的脚步。

　　她不知道路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俩——会有人觉得他们是情侣出来约会么？还是觉得他们更像普通朋友出来见个面？

　　这厚着脸皮拖长的几个小时相处，除了增加她的紧张无措，又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呢？

　　

　　陆续逛过了几间商场、眼看着好几家店都已经开始拉闸关门，余雅希情不自禁地低头看起了时间。刘丹扬看了她一眼：“你是坐地铁来的么？我的车停在附近，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余雅希顺势点了点头，跟着刘丹扬走上扶梯。

　　乘扶梯到达一楼的时候，余雅希被附近的抓娃娃机吸引了目光。

　　她认得这里。

　　前不久，她才和唐以轩来这里吃小龙虾。那天她看到一个小男孩尝试了很多次，怎么也抓不起一个娃娃，还把一只海绵宝宝掉落在了缝隙里。

　　“你等我一下——”

　　余雅希快步走近了抓娃娃机，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天的那只海绵宝宝仍旧卡在原先的缝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不知道是其他玩家全都尝试失败，还是在过去的一周里，压根就没有人碰过这台不太起眼的机器。

　　海绵宝宝在缝隙里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像是被世界遗忘的弃婴。

　　“怎么了？”刘丹扬缓步跟上来，不解地问道。

　　“没事……我就随便看看。”余雅希低头。

　　“那我们再下一层，就到停车场了。”

　　余雅希跟着刘丹扬往前走，却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那个抓娃娃机一眼。

　　海绵宝宝真可怜啊。

　　它本该开开心心地跟着某个小朋友回家，然而此刻它却孤零零地卡在缝隙里，进退维谷，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会有人把它救出来么？

　　

　　坐在刘丹扬的副驾上，余雅希的脑子里稀里哗啦地闪过许多奇怪的想法。

　　车窗外下着小雨，车上非常安静，刘丹扬一言不发地专注开着车。余雅希有些无措地转过头望向车窗外迢递的灯光，她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天晚上，自己站在世界中心的纽约，站在灯火辉煌的帝国大厦楼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当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游客而已。

　　游客的意思，不是说她闯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而是说，在当时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整个世界都并不在意她。当时的她竭力想要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个意义，后来她觉得自己找到了——那就是，她喜欢刘丹扬。

　　认真地喜欢和期待着一个人，就是她的意义。

　　刘丹扬这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像是一个缥缈的符号，承载着余雅希全部的美好幻想。她总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稍稍靠他近一点……只要想想，无穷无尽的兴奋和快乐就要溢出来。

　　今天她终于有机会和他单独出来，和他面对面相处了这么久。

　　她也幻想了很多浪漫的场景——例如她脚滑摔倒，恰好跌进他的怀里。例如他们一起去酒吧喝酒，遇到闹事的醉汉来打他，她飞身扑过去，替他挡住砸过来的酒瓶……明明有那么多浪漫的偶像剧场景可以发生，偏偏发生在余雅希身上的，是“把奶茶泼到对方身上”这种又蠢又尴尬的烂梗。

　　她原以为自己长大了、成熟了，这一次她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多年心愿总算是触手可及。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这样的慌乱无措、这样的小心翼翼？

　　

　　记得大三那年，她因为出去旅行而错过了选修课的期末考，最后靠着软磨硬泡写论文交差。其实她既不懂“宗教文化”也不擅长写文章，最后硬是借着自己平时爱看的星座爱情理论，凑出了一篇似模似样的长文章。

　　老师大概是看她态度良好，竟也让她及格了。

　　作为此生难得写完的长文章，余雅希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写的最后一段：“有人说星座是玄学，其实所有的信仰都是玄学。但此刻的我仍然相信，在茫茫人海之中有那么一个人正在朝我走来。我相信总有一天，爱我的人会为我爬上屋顶摘星星。”

　　或许，只有像章兰天那样光芒四射的大美人，才会遇到为她披星戴月赶来的王子。

　　而对于自己这样的人来说，即使是“触手可及”的爱情，都需要她努力地爬到梯子的最高处，踮起脚尖用力够，才能触碰到。

　　余雅希侧眸瞥了一眼刘丹扬轮廓分明的侧脸，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柔，像是有一簇绚烂的火光在摇摇曳曳。

　　像蜗牛一样慢慢慢慢地往上爬，也可以算是在追逐信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