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丹扬家里出来之后，余雅希站在街头的阳光下，在恍惚、怅然和若有所失的状态里沉浸了好一会儿。

　　她原以为她会难过失落，但是很奇怪，心里并没有这种感觉。

　　她一直知道她和刘丹扬的距离有多远——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撑着小舟在逆流里前行，必须使出几倍的力气，才能离对岸稍稍近一点。刚才，她差一点就要像从前那样莽撞地表白爱意，丝毫不管合不合时宜。

　　可是话到嘴边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

　　这一回并不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是忽然间醍醐灌顶，嘴边自然地冒出了更想说的话。

　　比起盲目地陪伴在他身边，她更想让他自己振作。

　　余雅希也不知道，如果十五岁的自己看到了今天发生的事，会不会心有不甘，会不会想要冲过来找她自己算账，摇着她的肩膀鼓励她向前冲。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心满意足，如释重负。

　　就像是在一场跌宕的冒险中脱胎换骨，终于修行圆满。

　　她现在有好多话想要跟人诉说，于是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堆字，却越打越语无伦次，回头看一眼简直不知所云。她停下来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名字，又看了看头顶明媚的晴空，忽然心念一动，旋即退出聊天界面，在手机上叫了辆出租车。

　　她来到了久违的一中校园。

　　好久都没回来看看了。

　　记得高中那几年，她心里只装着一个人、一件事。到了高三那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心上人，余雅希只觉得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指缝里的时间就伴随着空气中的潮湿气味一起溜走了。

　　

　　余雅希在保安处报了之前班主任的名字，很快就通过认证进了校门。

　　此时刚到下午，校园里蝉鸣阵阵。教学楼里整整齐齐的坐满了学生，讲台上的老师慷慨激昂，声音透过半开的窗户传出来。学生们千姿百态，前排的听讲、后排的打闹、靠窗的人东张西望……余雅希想起，曾经自己也是坐在窗边东张西望的一员，经常是还没打下课铃，心思就已经飞到千里之外。

　　如今时光荏苒，她竟已然成了窗外的人。

　　走到单车棚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当年在这里撞见刘丹扬和章兰天，遭受到一万点暴击——现在想来，当年的情绪真是偏激又幼稚。但倘若再来一次，她一定还是会喜欢上刘丹扬，还是会狠狠地嫉妒章兰天。

　　这就是她的青春啊。

　　她慢悠悠地兜了一圈，也像是在和自己的青春挥手作别。

　　绕过教学楼之后，她再次靠近了篮球场和足球场之间的林荫道。远远的，她就看到田径场的单杠——记得有个傍晚，她就是这样陪着刘丹扬坐在那上面吹风，直到天色黑透。

　　故地重游的心情总是很微妙的。

　　此时她越靠近操场、离那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和拍球声越近，心情就越紧张。

　　

　　刚才她走进校门的时候，就隐约看到篮球场那边有人在上体育课。正在清点班级人数的那个体育老师，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头发翘得老高，正是她熟悉的人。

　　有件事余雅希不太敢承认——

　　自从那天听过哥哥那番话，她就后知后觉地有了些异样的感受。尽管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可是心中有些被忽略了很久的感觉，这些天以来却与日俱增。

　　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晚唐以轩在电话里奇怪的语气，还有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温柔地跟她讲故事的神情……她发现自己实在太迟钝了。直到这几天忽然断绝联系，她才意识到，原来唐以轩这个人早就已经融入进她的生活了。

　　没事就发消息问一句他在干嘛，早已成了余雅希的习惯。余雅希完全无法想象，要怎么把这样一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移除。她甚至可以很久都不去见刘丹扬，只在新闻报道里远远关注——但她却无法想象，任何一个没有唐以轩的宵夜档或者甜品店。

　　刚才从刘丹扬家里出来，她第一时间就想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全部都分享给唐以轩。

　　但她想起唐以轩已经好几天不理她了，她通过打字也没办法把话说清楚，于是就决定直接来一中碰碰运气。这一路上，她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自己见到他之后要如何强作镇定，如何把话说清。

　　她急于得到一个答案。她太想知道哥哥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真的对她有意思。

　　假如他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那也没关系吧。起码，她也想听他解释清楚，为什么这几天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

　　

　　余雅希刚走到公告栏附近，就听到篮球场那边传来男生们打趣的声音。

　　“……唐老师，那你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给我们见见啊？”

　　恰好听到这句话的余雅希，霎时间如遭电击。

　　“你们这群家伙，胡说八道些什么！”接话的正是笑嘻嘻的唐以轩。

　　“别装了！那天我们都看到了！你办公桌上那个东西，是女朋友送的吧？”

　　“唐老师不讲义气，交了女朋友都不带出来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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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公告栏背后的余雅希已然石化在原地。

　　她霎时间只觉得一颗心陡然下坠，有种又空茫又屈辱的感觉油然而生。

　　所以，他这几天的冷淡，并不是因为他在吃自己的醋，而是因为他交了女朋友？

　　所以，她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亏得她还理直气壮地打电话质问他——搞不好他当时匆忙挂断她的电话，只是因为女朋友在旁边盯着呢！说不定他女朋友还会问：这是哪来的女生，怎么这么烦人？

　　她的人生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乌龙啊！

　　余雅希站在原地，脸颊一阵阵的发热，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走也走不动。

　　等到嗡嗡作响的脑子稍稍平静下来之后，余雅希努力地深呼吸，克服掉内心深处的酸涩，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以后不理他就行了。反正也没有别人知道你自作多情的事，不丢人的……”

　　嘴唇上隐隐约约有几分酸楚的气息，余雅希强自忍耐，才不让这种委屈的情绪蔓延出来。

　　余雅希调整好心情之后，她发现唐以轩那边上体育课的队伍已经解散自由活动了。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出去和他打个招呼。

　　就算他有女朋友了，他们也没必要老死不相往来吧！

　　她要告诉他，以后不用他躲躲闪闪，她自己会主动和他保持距离的。

　　她才没那么小心眼呢。

　　

　　“Hey，好久不见啊。”余雅希从公告栏后面走出去，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坐在篮球场栏杆上的唐以轩明显吓了一大跳：“你怎么来了？”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啊？”尽管克制着，余雅希还是情不自禁地带了几分怨气，“就算谈恋爱了，也不用这么重色轻友吧？”

　　“是谁重色轻友？”唐以轩瞪大了眼睛。

　　“谁挂我电话，我说的就是谁。”余雅希没好气地说道，“你也不用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我自己有分寸的，会和你保持距离的。”

　　唐以轩欲言又止，有些低落地垂下了头：“那个……你男朋友呢？怎么没和他一起回来？”

　　“什么男朋友？”余雅希不解。

　　“那个小……刘丹扬啊。”唐以轩淡淡地说道，“恭喜你梦想成真了啊。”

　　“谁跟你说他是我男朋友了？”余雅希疑惑道。

　　“你不是都表白了么……”唐以轩抬眼望向余雅希，紧绷的神情忽然松弛了几分，“难道他把你给拒了？”

　　还没等余雅希反应过来，唐以轩忽然一跃而起，朝她走近了几步。

　　余雅希对他这莫名其妙的反应感到惊疑不定。

　　“还是不对……”唐以轩停下脚步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那你说，那天晚上你喝醉之后，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哪有喝醉？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余雅希只觉得莫名其妙，“你现在就是找我的茬是不是？你自己有了女朋友就不理人了，还要倒打一耙给我安罪名？”

　　“啊？”唐以轩一脸茫然。

　　“算了，反正我们以后就不联系了吧！如你所愿！”余雅希硬邦邦地扔下这一句，转身就往校门的方向走去。

　　

　　唐以轩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忽然大步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余雅希的手臂。

　　“诶，余雅希，你把话说清楚！”

　　“我干嘛要跟你说清楚！”余雅希试图甩开他，“你不是都有女朋友了么，别跟其他女生拉拉扯扯的！”

　　“……谁说我有女朋友了？”唐以轩上前一步，一脸疑惑地望向余雅希。

　　余雅希原地一怔。

　　——差点被他的眼神给骗了！

　　“刚才你自己说的，别以为我没听到！”瞬间之后，余雅希恢复了原本的气势，气鼓鼓地说道，“你的学生还看到了你女朋友送你的礼物！”

　　“那不是……喂！喂！”

　　还没等唐以轩把话说完，余雅希就甩开了他的手，大步朝校门走去。

　　很快，她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唐以轩身手矫健，飞快地挡在了余雅希面前。心情烦躁的余雅希想直接绕开他，哪知余雅希往左他就往左，余雅希往右他就往右——反正就是不给余雅希放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刚才好不容易克制下去的委屈和窘迫，此刻齐齐漫了上来，余雅希的嗓音都有些情不自禁的哽咽了。

　　唐以轩忽然扑哧一笑。

　　余雅希见他还有脸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愤懑，抬起拳头就往他身上捶。

　　唐以轩动也不动，任由她噼里啪啦一顿乱拳打过去。等她消停下来，唐以轩才笑道：“现在到底是你先解释，还是我先解释？”

　　余雅希板着一张阴沉的脸，并不理他。

　　“好好好，我先解释。”唐以轩无奈道，“你想不想知道，他们说的那个‘礼物’是个什么东西？走，我带你去我办公室看看。”

　　“我不想看。”余雅希撅着嘴巴，原地不动。

　　“走啦！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唐以轩只好推着别扭的余雅希往前移动。途经篮球场时，他们惹来了一片学生的侧目，余雅希也有些赧然，便不好意思继续挣扎吵闹了。

　　

　　虽然在一中读过三年书，但她却是第一次进入体育老师的办公室。

　　进入办公室，要先穿过一片空旷的器材区，道路两侧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体育器械。从前体育课的时候，每到自由活动时间，总有人喜欢聚在这一块跳皮筋、踢毽子。而那时候的余雅希，只会想方设法甩开身边的小姐妹，独自潜入小卖部去“偶遇”她的心上人。

　　如今再次来到这里，却有一种奇妙的新鲜感。

　　两人一路走进了唐以轩的办公室，远远的，余雅希就看到他办公桌上有一抹鲜亮的黄色。

　　“喏——”

　　唐以轩大步向前，一把拿起办公桌上那个黄色的东西，伸手递给了余雅希。

　　这是……

　　余雅希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缓缓伸出手，接过唐以轩递来的东西。

　　“我之前就说要送你个礼物来着，结果你不肯见我，还跑去跟别人表白……我就只好委屈它在我办公桌上坐着了。”

　　唐以轩递过来的是一个海绵宝宝的公仔，打着红领带、穿着黑皮鞋、瞪着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又傻乎乎地望着余雅希。

　　“你……你真的跑去把它夹出来了？”

　　“不然呢？你不是心疼它么？”唐以轩白了她一眼，“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游戏币才把它弄出来？那可比买一个贵多了！”

　　“……”

　　他学生说的“女朋友的礼物”，说的就是这个海绵宝宝？

　　也难怪学生们误会……唐以轩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办公桌上忽然多了一个画风可爱的公仔，任谁都会往女朋友身上猜吧？

　　余雅希有些赧然地低下了头。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唐以轩说道，“你和那个小白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分手了？还是表白失败了？”

　　“我和他就是正常的朋友关系啊！”余雅希此时已经比刚才语气好多了，但仍不免有几分语无伦次，“我跟他表白，是为了完成我自己一个心愿，又不是为了当他女朋友的。没错，我确实动过这个心思吧……可是后来想了一下，我发现你说的也对。”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对他，其实有点像追星的感觉。”余雅希说道，“我以前不这么觉得吧。直到最近接触的机会多了，我才渐渐发现，其实我也并不了解他。我接触到的只是他的一层外壳，而我在他面前，也从来不敢做真正的我自己——就像是活在幻想里一样吧？”

　　“你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唐以轩长吁一口气，“你们老余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去你的！”余雅希白了唐以轩一眼，“那你现在可以回答我那个问题了么？”

　　“又有什么问题？”

　　“我妈说，那天晚上，你来过我家。”余雅希缓缓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唔……那天晚上啊？”这回轮到唐以轩脸红了，“我在你家小区……稍微逗留了一下。”

　　“逗留了多久？”

　　“好啦，我那天晚上一直在你家楼下，看着你回来的！”唐以轩放弃抵抗，索性直白地说道，“你那腰细腿长的，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余雅希被夸了这样一句，顿时心花怒放，怨气全消。

　　“你那天的裙子不愧是奢侈品，确实挺好看的吧。”唐以轩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平时穿的背带裙配帆布鞋，比那个更好看——就像今天这样。”

　　“真的？”余雅希不敢置信。

　　“当然啊！轩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唐以轩拍拍胸脯，“我跟你说，每个人都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线。那种华丽的衣服偶尔穿一次就行了，穿多了就失去你自己的辨识度了。你本来明明是清纯可爱路线的，干嘛非要去扮成熟？累不累？”

　　……清纯可爱？

　　好像又被夸了呢。

　　余雅希双颊绯红，唇角静悄悄地爬上一抹笑意。

　　“诶，所以你……”余雅希有些羞涩地看了唐以轩一眼，“你这几天不理我，不是因为有女朋友了……”

　　“废话，当然不是！”唐以轩无奈道，“我这不是以为你和小白脸在一起了么？”

　　“那，我现在没和他在一起……”余雅希声如蚊讷，微微低下了头。

　　“我这都把海绵宝宝给你刨出来了，你还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唐以轩微微俯下身来，直视着余雅希的双眼，声音变得平缓而低沉：“唔……虽然我送不起什么奢侈品专柜，但我每个星期都可以带你去吃火锅烤肉小龙虾，你想要什么娃娃我都给你夹——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做我女朋友？”

　　“那……我考虑一下。”

　　余雅希只觉得脸颊烫得可怕，一颗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乱跳。

　　这种感觉，和之前给刘丹扬做女伴时的心情，又不太一样——之前的她，兴奋之中藏着虚荣，只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而此时此刻的她，却是被一种紧张激动的情绪包裹着，仿佛每一滴血液里都酿着蜜糖，每迈出一步都有种真切的快乐。

　　她激动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唐以轩的问题，竟然直接加快脚步跑走了。

　　刚跑到室外，她便迎面撞上一群看热闹的男生女生。众人见她出来，便齐刷刷地对着她欢呼起来。

　　“你好啊，唐老师的女朋友！”

　　“大家快来看！”

　　“唐老师的女朋友现出真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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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这群猢狲的起哄，余雅希的脸更加红了。

　　这时，唐以轩缓缓地从她身后走出来，一面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一面对跟前的这些学生笑着训斥道：“胡闹什么呢，都给我回去打球！等会儿就要集合下课了！”

　　好不容易驱散了看热闹的学生们，唐以轩这才侧过来对余雅希说道：“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等我给他们下课了，就带你吃东西去。”

　　“吃什么？”

　　“我今天不用盯足球队集训，可以早点下班——等会儿带你去吃烧烤吧。”

　　“那你快点，我都要饿死了！”

　　唐以轩笑了笑，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明明她都还没回答他呢……怎么看这个样子，她好像已经开始恋爱了？

　　看着唐以轩大步走向操场召唤学生集合的背影，余雅希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个星座博主真的没有骗她：处女座这个月桃花运旺盛，真爱触手可及。

　　触手可及的真爱，不需要踮起脚尖费力讨好，不需要像蜗牛一样勤劳缓慢地靠近。

　　他一直都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余雅希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那个笑容满面的海绵宝宝，心中宛如有一束烟花徐徐绽放。

　　她早就说过，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爱她的人为她爬上屋顶摘星星。她知道自己总是可以心想事成的——毕竟，她这个人的运气一向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