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箬楠也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么邪。
在商场里与前男友狭路相逢宛如不相识——这种戏码,她以为已经足够魔幻的了,没想到更魔幻的还在后面。
事情要从她得罪贺帆说起。
自从上次苏若成当众下了贺帆的面子,此后贺帆在台里见到她,就没少夹枪带棒。许多原本能迅速完成的工作,只要是梁箬楠负责对接,贺帆那边就能拖则拖,或者用尽各种伎俩给她制造障碍。到后来愈演愈烈,贺帆那边直向梁箬楠所在的节目组“借”她过去应酬陪酒。梁箬楠连着拒绝了好几次,最后竟被扣了个“不配合工作”的罪名,直接被赶出了她忙碌许久的项目。
短短几周时间,她就由节目组的核心成员,被降为了专职带实习生的“实习老师”。
所谓的“实习老师”,其实不过就是和实习生一起打杂——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还得第一个跳出来背锅。
她从头到尾并没有做错什么,却惨遭降职。贺帆不过是仗着自己后台硬,便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她多年的努力,身边的同事都为她感到不忿。后来,那个曾经在茶座上帮她解围的同事,说是要想办法帮她摆脱困境,某天下班后将她带去了一场同事聚会的酒局。
她下了车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来到的,竟是贺帆在电视台附近开的那间酒吧。
“贺帆今天在这里请客,好像是要做什么大事。”进去的路上,同事对梁箬楠循循善诱,“趁他今天心情好,你稍微服个软,说几句好话——我们几个再稍微劝劝,那件事就过去了。”
“怎么……你也觉得是我的错么?”梁箬楠不由得有些憋屈。
“这不是谁的错——这就是职场啊!”同事无奈道,“台里现在倚仗着贺帆的人脉,还有不少项目都要从他那里拿素材,他可是得罪不起的啊!你就当是为了工作,稍微忍忍。只要你今晚让他把面子挣回去,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们都替你拦着,绝对不让他再欺负你了……”
梁箬楠颇不情愿,但又感念同事为她牵线搭桥的一片苦心,便硬着头皮跟同事进了包厢。
贺帆今晚在楼上包厢宴客,名目是说“为了庆祝新节目的审批通过”。然而刚坐下没多久,梁箬楠就从身边的闲谈中听出:今晚不仅是一场庆祝会,更是一场“钓鱼会”。
梁箬楠一直知道,贺帆的一大副业就是潜伏在饭店、酒吧等场所,偷拍一些名人的私生活,然后借此勒索当事人。倘若当事人不从,贺帆手底下的营销号便会添油加醋地把消息报道出来,顺便借此吸引流量。
总之就是赚些昧良心的钱。
梁箬楠内心深处非常看不起他这种行为,但由于现在的微妙情况,她也只能自扫门前雪,尽量不对这些事发表评论,以免再次惹恼贺帆这群人。
梁箬楠很快就意识到,今晚这场“钓鱼”的规模颇为壮大。
贺帆在酒吧楼上不止开了一个包厢,而是连着开了两三个包厢。电视台的同事集中在一个普通VIP包厢里,而隔壁的豪华VIP包厢此时大门紧闭,里面据说是有不少贵客。
贺帆本人领着他的几个心腹,在这几个包厢里循环亮相。梁箬楠刚坐下,便有个面目猥琐的男子瞧见了她,笑吟吟地凑过来打招呼:“哟,楠姐来了啊!稀客!”
梁箬楠认出这人是贺帆手底下的小喽啰之一,心中有些不悦,便没有接话。
“楠姐怎么这么高贵,还不理人呢?”那个小喽啰已然有几分酒意上头,说话也不加掩饰,“等会儿帆哥就回来了——你怎么都得给他敬几杯酒吧?”
身旁的同事见势不对,便借着喝酒猜拳的由头,把这人给支开了。
梁箬楠只觉得整个人如坐针毡,一双眼死死盯着包厢门,唯恐贺帆忽然从隔壁包厢回来。她不安地向身旁那个知情的同事问道:“贺帆在隔壁陪什么人啊?”
“还不就是他的金主?”同事笑了笑,“今天可是大阵仗,金主一家都来齐了,就等着好戏上演呢!”
“什么好戏?”
“我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同事耸肩,“我就听说,老贺把他工作室那些人全叫来了,应该是要拍什么特别的人吧。”
——听上去就像是什么缺德事。
梁箬楠无暇深究这场闹剧,只是由衷地对这间包厢的氛围感到格格不入。
又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梁箬楠终于站起身来,朝带她来的那个同事打了个招呼:“如果贺帆回来了,你帮我跟他道个歉,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
“喂,楠楠,你再等等嘛……”同事显然有些不甘心。
“不等了。我的身体不能熬夜,现在真的有点不舒服了。”梁箬楠给自己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果断地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包厢。
开门走出来的瞬间,梁箬楠看到隔壁包厢的门竟是开着的。
她生怕自己会和贺帆迎面撞上,便迅速弯腰下楼,然后闪身躲进了一楼的洗手间里。
短短一瞬之后,眼前的景象让她倏然一怔。
洗手台前,站着一个脸色潮红、眼神迷离、勉力支撑着墙壁的女子——梁箬楠对这个女子,不可谓不熟悉。
章兰天的大名,每个接触娱乐新闻的人恐怕都耳熟能详。
和女明星魏姗姗抢男人、在现场直播的盛典上穿着比基尼被人横抱出来、公然和已经订婚的阔少在公园遛狗……她就像是天生拿了聚光灯下的剧本,总能触发最奇妙的剧情。梁箬楠一直都羞于向人说起,自己和章兰天之间,还有“前男友的前女友”这一层微弱的牵连。
此刻和章兰天狭路相逢,听她劈头盖脸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梁箬楠才慢慢明白过来。
原来章兰天就是贺帆那些人今晚“钓鱼行动”的猎物。
此刻,楼上正有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更有甚者,这间酒吧里埋伏着好些专业的八卦新闻摄影记者,所有人都在等着章兰天出丑。
贺帆给章兰天下药,是想要做什么?
梁箬楠脑海中迅速转了几个弯。
往简单了想,他们只是想拍些不雅照威胁章兰天,或是威胁章兰天背后的人。往严重了想,贺帆这人一向作风不检,他的金主闻家父子更是出了名的胡作非为。这间酒吧向来有不少藏污纳垢的传说——像章兰天这样一个艳光四射的美人,一旦行为不能自理、被人带去贺帆和闻家父子所在的包厢,那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她不知道章兰天有没有想到这么严重的后果,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你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梁箬楠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主动扶住了章兰天,“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梁箬楠自然知道,一旦迈出这一步,在前面等她的会是什么。
贺帆如今已经贵为台里重磅节目的“联合制片人”,亲手安插进来的人都可以在台里横着走。而她作为台里的正式员工,虽然熬了几年资历,但只要贺帆大手一挥,她几年的努力就化为泡影。明明是她被贺帆一行人骚扰,同事却劝她忍气吞声,还带着她向贺帆道歉示好。
今晚,贺帆带着他的金主,在楼上的贵宾包厢等待着章兰天跳入圈套。之前做了这么久的“商界风云”系列节目,梁箬楠也算是对那闻家父子的行事风格了若指掌了——不管他们围猎章兰天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贺帆当着他们的面办砸了这件事,一定会大大折损他们的信任。而倘若贺帆吃了这样大的亏,他必定会让破坏他计划的人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时候对梁箬楠来说,最简单的选择就是置身事外。
但梁箬楠根本就没有工夫对此深思熟虑。
那一刻,当她看到章兰天戒备又无助的模样时,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救她。
把车开出去没多久,梁箬楠就接到了同事打来的电话。
她对章兰天的家所在的方向并不熟悉,正在连着手机导航,她此时便只能用车载音响接听了同事的来电。
同事那边显然十分嘈杂:“楠楠,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说了,我先回家了嘛!”
说话时,梁箬楠侧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副驾的章兰天。大概是由于药物作用,章兰天现在已经靠着椅背睡了过去,两颊的潮红尚未褪去,两鬓的发丝凌乱垂下,睡颜竟也有一种仓皇的明艳。
既然章兰天听不到她讲电话,她扯起谎来也就松弛了些。
哪知道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嘹亮的指引:“前方,市立交桥,左转——”
短短一句话,便将她此时的位置暴露无遗。
电话那端的同事显然听出了异常:“楠楠,你这开的不是回家的方向吧?”
“嗯,我要去办点事。”梁箬楠强自镇定。
“你现在是一个人么?”同事追问道,“章兰天该不会在你车上吧?”
“怎……怎么这么问?”
同事这咄咄逼人的语气,让她不由得有些心慌起来。
“刚才隔壁包厢都闹翻天了,贺帆他们几个已经炸了!”同事压低声音说道,“我才知道,他们布了很久的局,就是为了抓住这个章兰天的把柄。我听说他们给章兰天下了药,眼看着药效都起来了,人却不见了……”
——药效确实挺强的。
梁箬楠又看了一眼靠在副驾不省人事的章兰天,暗自确信自己是做了一件对的事。
“反正你做好心理准备,贺帆说今晚会调监控查实是谁干的,下周来台里跟我们算账。”同事忧心忡忡,“你跟贺帆本来就已经闹成这样了,加上今晚的事……唉,你自求多福吧。”
同事对她俨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疼,也不再继续追问,草草交代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挂断同事的电话之后,方才没来得及思考的事情,才一桩桩地冒了出来。
明知贺帆不好惹,她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她和章兰天这个人,非但没有任何私交,反倒算是有一点小小的过节——若是没有章兰天的存在,她当时很可能就不会头脑发热和刘丹扬大吵一架,也就没有那场伤筋动骨的分手了。她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逼迫自己从分手的低落中慢慢走出来。虽然她理性上知道章兰天并没有介入她的感情,但要说她内心深处对章兰天没有一点迁怒,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刚才她如果不伸出援手的话,现在章兰天就会以现在这副状态,倒在贺帆和闻家父子所在的包厢里——那些人里面没有一个良善之辈,也不知会对她做出什么禽兽行为。
这种情况,不能不救。
哪怕是为此丢掉工作,甚至承受更大的代价,她也不能袖手旁观。
有那么一瞬间,梁箬楠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停车场把刘丹扬捡上车时的心情。后来在医院里,明知道卷入的是无尽的危险和麻烦,但她还是没有退缩,还是选择张开双臂护住病床上那个虚弱的人。
即使她从小就是个柔弱没主见的人,但她身上也一直都有这么一点锄强扶弱的勇气。
无论面前的弱者是什么人。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章兰天终于醒了过来。
章兰天端详了她一阵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想起当年的爱尔兰游学之旅,想起自己还曾经和章兰天一起吃过一顿短暂的晚餐,梁箬楠不由得心中感慨。
她之前和章兰天的每一次交集,似乎都和刘丹扬这个人有那么一点点联系。
而章兰天却永远也不必知道这一层牵连。
“我们几年前在国外见过一回,你大概早就不记得了吧。”梁箬楠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目送章兰天下车进楼之后,梁箬楠这才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因紧张而狂跳的心脏。旋即,她便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通了苏若成的电话。
她乱七八糟地讲了自己一整晚的经历,还故意夸大其词地描述自己的狼狈:“……你知道么,我刚扯完谎,我的导航就突然发出声音,被我同事听到了!这下好了,全世界都知道是我救的章兰天!我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我就应该趁她睡着的时候,直接把她扔在路边的!”
苏若成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梁箬楠不满道。
“你才不会把她扔在路边呢。”苏若成笑道,“楠楠是个大圣人,一定会送佛送到西,看她安全回到家,才给我打的这个电话。”
“你……”
不得不说,苏若成真的很了解她。
梁箬楠叹气:“当大圣人有什么好处?都是自讨苦吃。”
“你没办法的,因为你天生是个好人。”苏若成打趣道,“有的人啊,从小到大都说自己阴暗破碎,其实内心阳光得不得了,浑身充满正能量——比我这个怪物强多了。”
……怎么突然上升到这个高度了?
“兰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像她这样的人,如果一朝跌落神坛遭到践踏,势必会让很多人拍手称快。”苏若成收敛了几分笑意,轻声说道,“人性都是很丑陋的。很多人看到发光的东西,都会想要把它拿下来,甚至是把它摔碎。”
“……”
“可是你没有。”苏若成轻轻一笑,“你总是不顾后果地对困境中的人伸出援手,这说明,你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苏若成说话总是那么温柔耐心、循循善诱,如童年时那样,三言两语就抚平了她的焦虑。
也只有对着苏若成,她才敢这么无法无天地胡说八道。
“工作的事你也不要害怕——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反正兵来将挡就是了。”苏若成说道,“如果真遇到什么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下班。这群人还能把你生吞活剥了不成?”
“你说得对,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不干了嘛!”梁箬楠霎时间大为振作,“我又能拍又能剪又能写策划,出来做点什么不行?”
感谢这世上有个苏若成。
只要有苏若成在,就没有什么是她不敢面对的。
“那说好了,我们最近要找时间见一面!”心情平复之后,梁箬楠照例开始撒娇,“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都先预约你陪我吃顿饭。”
“好。”苏若成柔声答应,“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当面听听你的意见。”
周一回去上班之后,梁箬楠迎来了意料之中的平地惊雷。
贺帆那边,完全不合手续地调走了她手底下的几个年轻的女实习生,美其名曰“参与招商晚宴”,其实就是去给一些脑满肠肥的投资商陪酒。
梁箬楠一直有所耳闻:贺帆和投资商应酬的时候,经常会通过各种门路,找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陪酒,并且时常会闹出一些不堪的纠纷——但那些事都被他使用各种手段压下来了。
没想到贺帆这次竟然把魔爪伸到了她面前!
实习生已经被借调走了,以梁箬楠微不足道的职权,不可能强行拦着不让人去,更不可能冲到台长面前去诉苦喊冤。
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陪实习生一起去应酬,在酒局上看护着她们。
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都是她这个“实习老师”的责任!
梁箬楠厚着脸皮拜托了好几个同事,才终于拉到两个伴,陪她一起去给那几个实习生保驾护航。为此,她终于出席了自己一再推拒的应酬酒局,并且为了让局面不太难看,还硬着头皮被灌了几杯酒。
在酒局上接触到贺帆轻蔑的眼神,她便知道,这场斗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果然,贺帆那边很快又安排了下一场应酬——这次的地点竟然在本市的一间洗浴中心!甚至,他们还堂而皇之地要求梁箬楠手底下的实习生,自行垫付经费,去给他们采购一大堆完全不在报销范畴内的昂贵烟酒。
简直是无法无天。
正当梁箬楠一筹莫展之际,同事忽然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前一天晚上,贺帆在某个风月场所与人斗殴,此刻已经被警察拘留了。他这次的行为影响极坏,还上了社会新闻,台里有可能会因此终止和他的合作。
或许这就叫“冥冥中自有报应”。
梁箬楠刚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中缓过神来,她母亲就直接来办公室里找上了她。交代完几句工作的事之后,母亲忽然问道:“你最近见过苏若成么?”
“我和他一直有聊天啊,怎么了?”
“有机会的话,你也帮着劝劝他吧。”母亲叹气道。
“……劝什么?”
“他还没告诉你么?”母亲打量了梁箬楠一眼,“他博士毕业找工作的事。”
“啊?”
梁箬楠还真是对此一无所知。她最近整日向苏若成倒苦水,倒忘了问他的近况。她只记得在上次的通话里,苏若成说他有件事想当面听听意见——难道就是这件事?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苏若成近来的古怪。
他从新校区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却似乎一直在外面租房住。如今他父母长居本市,他博士毕业后迁出宿舍,照理说就该直接搬回家住,本不必这样麻烦才对。
他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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