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西西弗斯。”
沉默了好一阵子,苏若成终于缓缓说道。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是弥诺陶洛斯。”苏若成苦笑道,“我就像是个半人半兽的怪物,终生困在一个迷宫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直到被斩杀的那一天。”
梁箬楠接不上话,只是默默地倾听着。
还好,苏若成很快就转回了正常的人类语言:“你知道么?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劝服自己,去接那个大公司的工作。这份工作对我唯一的吸引力就是钱多,工作内容没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去做,我一定能把它做好的。”
“那当然!有什么是你做不好的?”
苏若成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二十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找一个办法,还清自己欠父母的债。我总觉得,在还清债的那一天,我就不用再去满足他们的期待,不用再去费力达成所谓的‘完美’。我知道还钱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或许还会伤害到他们……但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我想不出来了。”
在旁人眼里,苏若成的父母为人正直、家庭氛围幸福美满,他从小就优秀出众、顺风顺水——原来他竟然一直都这么辛苦,这么不快乐么?
“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是还不清的。”苏若成无奈道,“就像今晚这种时候,他们只有我。”
梁箬楠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不是很矫情?”苏若成自嘲道,“我一直都很想,有一天可以心安理得地打破他们的期待,跑出去找一找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最近我才忽然意识到,我自己其实就是个没有脸的人。周围的环境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可以是什么样子。”
“你难道……没有发自内心地开心过么?”梁箬楠问道。
“有吧。”苏若成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寡廉鲜耻的‘冷漠小人’。我曾经放纵过它一阵子,后来又决定把它关起来了。”
望着再次沉默下来的苏若成,梁箬楠心里一动。
这么多年以来,苏若成身上那些被她一再忽视的克制、隐忍、忧郁,忽然清晰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都在无条件地满足身边每个人的期待。他母亲是个刚正不阿的记者,道德标准极高,对他的要求一丝不苟。他父亲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说话永远温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在所有人的期待里,苏若成就该长成像他父亲一样、甚至是比他父亲还要更加优秀的人。
在梁箬楠的记忆里,苏若成从不和人吵架,似乎无论什么样的场合他都能游刃有余。
刚进高中的时候,他经常会和同学一起去打篮球。但是到了高二之后,他放学后就渐渐不再去篮球场了。梁箬楠起初以为他是因为课业繁忙,直到后来听到他说,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那些体育运动,入学时之所以会和人去打球,只是为了尽快融入社交而已。
他总是这样勉强自己,包括在聚会上不爱说话,他就会强迫自己靠喝酒来敞开心扉。
苏若成一直都是个异常安静的人。以前住在梁箬楠家里的时候,她经常无法通过声音确认他在不在家。苏若成好像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责任”,努力去满足每一个人提出的要求,却从不主动打扰任何人。
对梁箬楠来说,苏若成这个人一直都是随叫随到,任她予取予求。
小时候她总觉得苏若成这个人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所以对他提出任何要求都是心安理得。就像童年时她一次次闯进他的房间、打断他的阅读和写作。就像这么多年来她一次次拿他当借口,挡掉那些追求她的狂蜂浪蝶。就像大学夏令营时,她一生病就打个电话把他叫来跨国送药。就像那一次,她伤心之下喝得烂醉,大半夜叫他上门……
她就像是个任性的小孩,眼中只看得到自己的喜怒哀乐,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身边这个任由她揉圆搓扁的陪伴者,内心一直经历着怎样的挣扎和忍耐。
年初的时候她看到苏若成身上脆弱的一面,那种感觉让她陌生又惶恐,但那样的状态只是一闪而逝,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努力地让自己失忆,让自己只记得那个优秀的、聪慧的、温柔的、儒雅的、全知全能的苏若成。
可是他呢?
他不过是和她同岁而已,肩上却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和期许。
梁箬楠只知道苏若成敏锐早慧,却忽略了他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崩溃会恐惧的普通人。
相识二十多年,这是梁箬楠第一次听到苏若成完完全全向她袒露最真实的心声。有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今晚在隔壁的VIP病房大楼,那个像家长一样认真照顾刘丹扬的颜双。
苏若成之所以会被颜双吸引……有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成分呢?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梁箬楠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颜双现在也在这间医院,就在隔壁的VIP病房大楼。”
“她怎么了?”苏若成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
他还是在乎她的。
“她没事,是刘丹扬生病了。”梁箬楠简要地把这一天的经历叙述了一遍,“……总之现在基本都认定席少已经遇难了,只是颜双和刘丹扬还不肯相信。”
苏若成静静地听她说完之后,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问道:“我记得新闻里说,那场车祸是因为汽车零件故障?”
“不完全是,也有天气的原因。”梁箬楠说道,“今年年初那几天,那边本来就天气不好,一直都有大雨,容易造成事故……”
“等一下——”苏若成打断道,“不是今年年初,应该是去年年底。”
“不可能啊。颜双刚才都说了,席锐夫车祸那天,缅甸像我们现在这样,正在下大雨。”梁箬楠说道,“去年年底,我们台里有个‘走进亚洲’的节目,正好在缅甸那边拍外景——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那边是旱季,每天都是大晴天,从元旦才突然开始下雨!”
“不对。”苏若成摇头。
“真的!我还记得,那时候席少的事情出来,我同事都在感叹,要是在那边多留几天,就可以追到大新闻了!”梁箬楠越是回想,越是斩钉截铁。
“不,席锐夫出事,应该是在平安夜前后。”不知为什么,苏若成的态度也异常坚决。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梁箬楠疑惑道。
苏若成不语。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梁箬楠从手机上翻出了同事的社交媒体主页:“从十二月下旬开始,他每天都晒了外景现场的照片,天气一直都很好——我还点赞来着。”
“每天都是晴天?”苏若成蹙眉。
“是啊。我同事是元旦那天走的,刚好赶上第一天下雨。旱季下雨还蛮罕见的,你看,他还专门发了一条状态。”梁箬楠将同事的社交媒体界面展示给苏若成。
苏若成蹙眉半晌,拿出手机搜索起了当地的历史天气。
“……有问题。”
沉默了片刻之后,苏若成忽然问道:“楠楠,我记得席少夫人是不是把那份车祸报告公布给媒体了?你能拿到么?”
“我们台里的数据库里应该有,我明天上班的时候可以找找看。”
“好。你如果能拿到报告,仔细看一下上面的日期和天气——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苏若成沉吟道。
看到苏若成忽然郑重的神情,梁箬楠一怔。
深夜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梁箬楠给制片人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
早在医院等待苏母做检查的时候,她就收到制片人发来的消息,叫她不用再赶回现场了。刚才她也刷了好几个不同的平台,发现目前并没有任何一家媒体对“福利院塌楼事件”作出详细报道,能搜到的只有路人零零散散发到网上的模糊图片。
制片人在电话里的回答,验证了苏母之前的猜想。
在梁箬楠送苏母去医院后没多久,各大媒体就纷纷接到指令,被迫从现场撤退了。发出指令的是位高权重的政府高层,他们无从拒绝——少数几个不听话的记者,不是被保镖打伤了,就是被带走拘留了。
封锁消息是哪一方的势力尚且不清楚。但无论苇席集团之前是如何密谋打垮皓文集团,这次的意外塌楼,无疑都把他们绑在了同一艘船上。
苇席集团本就树大根深,自从数年前胡女士注资入股之后,更是如虎添翼,近年来股价居高不下,将从前齐头并进的宜言集团都甩在了身后。这位胡女士背景复杂,有说她是跨国黑帮大佬的遗孀,也有说她从前就是专捞偏门的女老板……各种各样离奇的说法难以考证。总而言之,众人能确信的一点是,这位胡女士和皓文集团的闻总裁交情匪浅,甚至在与席总裁成婚后,还屡屡暗箱操作,打着苇席的名义去和皓文集团合伙捞钱。
沾上臭名昭著的皓文集团,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局势,席总裁怕是骑虎难下。他一方面已经下定决心要摆脱皓文集团这只跗骨之蛆,另一方面又舍不得割肉放血,所以才想出了“借琉盛集团旧事发起舆论战”、“借政界势力停牌调查皓文集团”这一系列招数。
但福利院塌楼事件一出,席总裁计划好的后续动作恐怕都不管用了。
他当下的选择,要么就是和皓文集团同流合污,一起掩盖挪用善款、偷工减料的证据。要么就是站出来道歉赔偿,冒着股价动荡、市值蒸发的风险,替他妻子的短视行为承担责任。
他会怎么选呢?
“你不要对资本家有什么幻想,还是我们来帮他做这个选择吧。”苏母躺在医院里仍旧运筹帷幄,夜深时分还在给梁箬楠发消息。
“我把我今晚拍的照片传给你,然后我另外给你几个账号密码,你用那几个账号,把这些图片公布到网上——文案我也已经写好了。”苏母说道,“公理正义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必须先把他们逼到那个份上。”
收到这一系列信息之后,梁箬楠不由得从心底里感叹苏母雷厉风行。
用苏母提供的账号把图片和信息发布出去的那一瞬间,梁箬楠只觉得心跳飞快,双手颤抖。不一会儿,那几条状态底下都引来了各种各样的评论转发,短短一个小时就冲上了社交媒体的热门话题。
按照这个传播趋势,到了明天早上,各大媒体应该都不得不出来发声了。
忙完这一大堆合上电脑的时候,夜色已深,她也已经疲惫不堪。
入睡之前,梁箬楠的思绪复杂缥缈。她脑海中一会儿是塌楼现场那血淋淋的惨相,一会儿是刘丹扬躺在病房里的苍白侧脸,一会儿是苏若成青筋暴起、不住发抖的手。
这么多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每天在被动地完成工作和生活交给她的任务。直到这一刻,她忽然明确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是需要她的。
这种感觉……又紧张,又忐忑,又充实。
第二天清晨,梁箬楠一起床就赶到了医院。
苏母已经睡醒了,而苏若成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梁箬楠上前和苏母寒暄了几句,得知苏母今天醒得很早,一起来就急不可耐地在各大平台刷了一遍——果然,眼见盖子已经盖不住,各大媒体都出来发声了。
“现在,那位席总裁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苏母放下手机,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个微笑。
果然是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
梁箬楠顺势和苏母聊了几句舆论部署,随后才柔声问候起昨晚住院的体验。
她这时才知道,苏若成昨夜多半是整晚没睡——他刚刚进来给苏母倒了杯热水,现在已经下楼买早餐去了。
“……这孩子也真是的,我向护士要了个折叠床,他也不肯进来睡,非要在走廊上坐着。”苏母无奈道,“他就这么怕我么?”
“他这不是怕您身体还没好,又要操心他的事么?”梁箬楠笑道,“找工作的事,他会给您一个交代的。您稍微给他一点时间。”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的要干涉他找工作的决定。”苏母叹气,“如果他真的喜欢那份工作,我不会拦着他的。我是怕他一时意气,所以才想找他好好谈谈。他爸也是这个意思。”
“他会明白的。”
聊了好一阵子之后,还不见苏若成买早餐回来,苏母便嘱咐梁箬楠出去看看。
梁箬楠起身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站在窗边眺望卖早餐的区域,没想到她并没有看见苏若成,却一眼望见了VIP病房大楼屋檐下的余哲。
还有颜双。
此时屋外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色昏暗阴沉。雨势虽然没有昨晚那么猛了,但仍旧大到让人无法走出室外。
余哲和颜双并肩站在檐下,凑得很近,像是在认真地讨论着什么。余哲递给了颜双一杯豆浆,自己很快就喝完了手中的另一杯,将空的塑料杯子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随后便撑起了一把黑色的直筒大伞。
颜双钻进了余哲的伞下。
她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身体微微倾斜,依偎在他身上。
余哲也很自然地把手中的伞偏向了颜双所在的方位。
两人就这样亲昵地走向了停车场。
风雨如晦,却是俪影成双。
即使隔着起雾的玻璃,那场景有些模糊不清,但梁箬楠犹自能够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那种信任与温存。这让她看得微微一怔。
过了片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苏若成似乎已经下楼很久了。他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你来了?”
片刻之后,苏若成的声音便在她身侧响起:“我买了点早餐,要一起吃么?”
梁箬楠回头望去。
苏若成出去时显然没有撑伞,此时他的头发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细密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神。
“怎么去了这么久?”梁箬楠问道。
“我在店里碰到余哲,稍微聊了几句。”苏若成的声音平静如常,“他说,刘丹扬今早留了条讯息,就擅自出院跑回家了。”
“啊?”
这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你放心,他身体没什么大碍,本来也可以今天出院的。”苏若成轻声道。
“……”
怎么反倒成了他在安慰她?
她有什么可“放心”的?
梁箬楠本想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苏若成刚才有没有见到颜双——现在看他这个反客为主的态度,他多半是不愿意往下说的了。
那他刚才……应该是看到那一幕了吧?
梁箬楠有些不安地望向苏若成,试图从他眼里搜寻出几分真实。
但他却俨然无懈可击。
除了熬夜和淋雨让他显得有几分憔悴之外,从他的双眼中竟丝毫看不出忧伤沉黯,就连神态语气都仍是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
“对了,你今天还要去上班吧?”苏若成问道,“有时间的话,你记得去找找那份车祸报告,核对一下日期和天气。”
他居然还记得这事。
“……好,我找到了就告诉你。”
梁箬楠偃旗息鼓,终于放弃探索苏若成的真实情绪了。
在刘丹扬面前,即使缺乏沟通,即使不知道对方具体在想什么,但她总是可以迅速感觉到对方现在是开心或者不开心。但是在苏若成面前——这个人明明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本以为自己对他了若指掌,但是在经历了昨晚的掏心掏肺之后,她却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了。
她知道,只要她愿意,苏若成永远都可以随叫随到。可她也知道,无论怎么努力,她都看不穿苏若成的每一个笑容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