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这一大叠资料，有许多疑团都解开了。

　　他们这个栏目主打严肃路线，虽然之前也会提起重要人物的私生活，却并不会像寻常娱乐节目那样对明星的过往刨根问底——这还是她第一次了解到这么多秘辛。恐怕当中有些细节，就连苏若成的母亲这样的资深媒体人都不一定了解。

　　她还记得，当时闻家的小喽啰在她家砸门喊叫，指责刘丹扬的父亲骗钱，气得刘丹扬当场胃病发作。时至今日她才了解到，原来当年琉盛集团的遭遇是这样曲折。

　　当年，以借贷业务起家的皓文集团选择在本市扎根，野心勃勃的闻利雄董事长，很快就看中了因经营不善而摇摇欲坠的琉盛集团，并且为吞并琉盛设下了重重圈套。

　　翻阅当时的照片，这位卓佩佩女士，曾经好几次亲自陪同琉盛集团的总裁坐上赌桌。

　　所有的报道都在说，琉盛集团的那位刘总裁，是个高大英俊、教养极好的绅士。除了不擅长打理生意之外，他摄影、钓鱼、滑雪、冲浪无一不精，是个非常会享受生活的公子哥儿。

　　灯红酒绿的赌场，翻飞的筹码，不经意间输掉偌大家业。

　　想想真是又刺激又凄凉。

　　

　　而这位卓佩佩女士，当年在明面上与皓文集团并无联系，反倒是与如日中天的席家、颜家、刘家都往来密切。她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高官家的儿媳，再加上她美丽时髦，在本市名媛圈倒是风头无两。当年媒介还不发达，卓佩佩的婆家在本市只手遮天，轻而易举就拦截了这些赌桌上的图片资料。

　　唯有参与过追踪报道的内部人士，才知道卓佩佩与刘总裁的这一段历史。

　　但奇怪的是，自从琉盛集团破产之后，刘总裁就离奇失踪了好几年。而在这几年里，卓佩佩与刘总裁的宿敌闻家来往越来越多，到了最近一两年终于不再有丝毫避忌。所以有人猜测，或许卓佩佩一直都是闻利雄总裁的地下情人，当初只是被安插在琉盛总裁身边实施美人计的。

　　但令人不解的是，以她婆家的实力，又怎么会允许她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外面找情人呢？

　　梁箬楠看完资料之后，脑子里很快盘旋起了另一个疑问——

　　制片人说，很快将会有一系列舆论攻击声讨皓文集团，他们台里也会做个特别节目跟踪报道。可是翻遍所有的资料，讲的竟都是琉盛集团与皓文集团的前世今生。

　　难道……

　　“楠楠，你帮我去楼下接个人，然后把他带到会议室来吧。”

　　听到总制片人的呼唤后，梁箬楠应了一声，很快就下楼来到指定地点。

　　眼前出现的人令她大吃一惊。

　　那人见到她，倒有些惊喜：“是你啊，小姑娘！”

　　一瞬间，梁箬楠思维错乱。几张截然不同的脸在她脑海中闪现出来：几年前的酒店停车场里，那个和颜悦色为她处理相机线的保安大叔，刚读完的资料里，那个油头粉面、西装笔挺的贵公子，还有眼前这个两鬓染霜、气质朴实温和的中年人……几张脸慢慢重合到一起。

　　他是前琉盛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也就是刘丹扬的父亲。

　　虽然如今这位刘叔叔早已不复旧照片里的形象气质，但他的眉眼间依稀还是有几分与刘丹扬如出一辙的俊美和阴郁。

　　“大叔，好……好久不见。”梁箬楠竟有些紧张起来。

　　“我的采访归你负责么？那我们真是有缘分啊。”刘叔叔笑道。

　　——还有更有缘分的呢，但梁箬楠不打算说出来了。

　　

　　开会的过程中，梁箬楠意识到，即将开始的这个“特别节目”，并不是一项普通的任务。

　　两年前，这位刘先生扔下自己的儿子独自跑去日本，看似放下了令他倾家荡产的那些恩怨情仇，安心过上了隐居生活。如今他却突然跑回来，说是要在公众面前还原当年的真相，控诉皓文集团诈骗、勒索、非法侵占。

　　照理说，如今案件追诉期早已过去，看上去他也并没有对簿公堂的打算。早在当年，他便已经用非常手段保全了财产，甚至还狠狠从皓文集团那里刮下了一层好处。

　　如今他突然这么大张旗鼓地回来抛头露面、清算往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梁箬楠听说，这一次台里是接到政府高层的指令，有意要动用官方媒介的力量推波助澜，将这次的舆论无限闹大，置皓文集团于死地。

　　这样想起来，在闻森澧订婚宴那晚见到的那些政界要员，显然不是无端端出现在那个场合的。总之，双方即将有一场硬仗，只是不知道躲在幕后的操盘者到底是谁。

　　

　　大致聊完节目流程之后，如今已经是重要负责人的梁箬楠，亲自将这位刘叔叔带去台里安排的住处。去酒店的路上，他们自然地寒暄了起来。

　　“……对了，您回国多久了？”

　　“前天晚上刚到的。”

　　“那您这两天住在哪里？”

　　刘叔叔报出了一间五星级酒店的名字，地处最繁华的市中心地带——他倒是不怕惹眼。

　　“那一块可热闹了，最近开了不少新店。您有好好逛逛么？”

　　“没有。我基本都在酒店房间里，没怎么出过门。”

　　“那个……我们为您准备的套房也有间专门的会客室。您如果需要见什么朋友的话，可以邀请他们直接过来。”

　　“我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了。”刘叔叔轻轻叹气，“如果这几天有人来找我的话……尤其是我儿子，你们千万别放他进来。”

　　“这个，您……”梁箬楠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接话。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刘叔叔苦笑道，“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我儿子应该又要恨我了。没关系，让他恨吧。他恨我，我们俩都能好受点。”

　　刘叔叔的神情让梁箬楠隐约生出几分恻然，他说出来的话又让梁箬楠一瞬间疑窦丛生。

　　为什么他觉得刘丹扬会恨他？

　　不管他曾经怎么对待刘丹扬，单从目前来说，刘丹扬正在拼尽全力和皓文集团斗法，而此时他父亲从天而降，直接把水深火热的皓文集团推上风口浪尖，显然又会给闻家带来一场极大的消耗——照理说，刘丹扬和他父亲应该是目标一致才对。

　　在这种情况下，他父亲为什么神情古怪，看上去倒像是对刘丹扬有所亏欠？

　　这里面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键？

　　台里的这档特别节目，并没有提前透出什么风声，但却调动了不少资源，俨然是要搞出极大的阵仗。这背后的人又会是谁呢？除了刘丹扬和他父亲之外，还有谁会这么痛恨闻家的人，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呢？

　　

　　深夜时分，梁箬楠忽然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来自苏若成的母亲。

　　寒暄了没两句，苏母就切入了正题：“琉盛声讨皓文的那个访谈节目，是你负责吧？”

　　“嗯，我们今天刚和刘先生聊过。”

　　苏母近年一直对商业罪案相关话题颇为关注，这件事有她介入，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我们明天下午有一场传媒集团的会议，要去你们台里开——你知道吧？”

　　“嗯，那个会我也会去的。”

　　“我听说，你们台里的意思是，这次的访谈只聊琉盛和皓文的往事，不打算延伸任何话题。”苏母说道，“你也知道你们台长那个人，老油条了，生怕得罪人……”

　　“啊，是的吧？”梁箬楠不方便评价台长，只能随声附和。

　　“但这次的舆论攻势，它根本就不是指向一个独立事件。反正琉盛早就死透了，现在它就只是苇席手里的一把刀而已。”苏母冷笑道。

　　“什么意思？”梁箬楠一怔。

　　“我可以不负责任地跟你说一下我的猜测——”苏母说道，“苇席集团的席总裁，之前不是一直说重病住院么？我猜他已经醒了。这次的舆论攻势，很可能就是他联合政界势力，在幕后导演的。皓文不是一直处心积虑要吞并苇席么？他们以为姓席的老狐狸病倒了、不中用了，谁知道老狐狸躲在病房里反将了他们一军。”

　　“这……”梁箬楠万万想不到这背后的关窍，不由得大为震惊。

　　“呵，姓席的老狐狸走出这一步，把闻家往绝路上逼，应该是不打算投鼠忌器了。”苏母一边冷笑一边叹气，“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他应该是已经有席锐夫的消息了。”

　　“……”

　　听到这句话，梁箬楠心中一凉。

　　无需过多解释，她自然知道苏母在说什么。

　　前面这些波谲云诡的你争我夺，她尚且可以全然以旁观者的心态去讨论。但一提起席锐夫，她脑海中就不由得出现刘丹扬当时那绝望自责的神情。他这段日子以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高调行事，处处与闻家作对……应该，就是为了逼出席锐夫的下落吧？

　　媒体还评价过他的“复仇大计”，说他虚张声势多过深度打击，从来不下真正的狠手，总是在不分胜负的时候迅速转向下一个战场。

　　梁箬楠倒是能看出来，他这是在苦心维持着某种平衡。

　　也就是苏母方才说的“投鼠忌器”。

　　而新一轮的舆论攻势，以刘叔叔为导火索，席总裁和政府官员在背后推波助澜，本地所有的主流媒体全部卷入……这显然是对皓文集团下了死手。

　　布局这么周密、下手这么不留情面，足以说明，任何一方势力都已经无所顾忌。

　　如果一切真如苏母所言，那么这样看来，“席锐夫的下落”已经不再是一个可用的筹码——换言之，席锐夫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那么，刘丹扬知道这些事么？

　　

　　“当年席家和颜家联手，帮刘家成立了那个信托基金，狠狠敲了皓文一笔。现在刘先生知恩图报，回来当靶子，替苇席铲除皓文。”苏母继续解释道，“但是他们都错了——他们眼里只有你争我夺，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争斗中的牺牲品。”

　　“您是说……”

　　“皓文已经通过胡女士的手，在苇席底下安插了好几个违规的项目。”苏母说道，“和之前的烂尾楼一样，这些项目都是在欺骗平民百姓的血汗钱，是昧良心的事！席家舍不得割肉，所以才要尽快击垮皓文，这样就可以避免被人掣肘，之后他们再自己慢慢消化那些有毒的项目。”

　　“可是你知道么？这种项目每拖一年，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把毕生积蓄搭进去……出于媒体的社会责任感，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苏母郑重道，“楠楠，我想你帮我，借着这次的舆论，把这些有问题的项目一起爆出来，给苇席和皓文施压整顿——不给它们祸害更多人的机会。”

　　“……好，那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梁箬楠费了一些力气消化掉苏母传达的信息量，最后脑子里只闪现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苏母向来是个恪守道德的新闻工作者，也常被看作是“正义”的化身。梁箬楠小时候听说过苏母因为仗义执言而被资本家到处追杀的故事，也一直对她的这套处事原则感到钦佩。

　　从前那些事都离自己太遥远了，但现在自己已经做了节目负责人，可以凭借手中的资源拯救更多无辜的人了。蚍蜉撼树，尽管听上去有些难度，但总可以试一试吧？

　　此刻夜深人静，梁箬楠一面和苏母聊着具体细节，一面在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澎湃——能够救人于水火的感觉，真的不赖。尽管她如今仍旧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她竟也可以和曾经仰望的长辈并肩，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无私而高尚的事情。

　　这难道不比整天陷在感情里自怜自伤，来得有意义多了？

　　

　　第二天上午，到了约定好的访谈时间，刘先生准时出现。

　　梁箬楠作为主要负责人，凭借自己这几年的经验，有条不紊地指挥现场工作人员架设机器、调试麦克风，一面还吩咐化妆师去为刘叔叔稍微收拾一下——若是任由他以两鬓斑白、一身便服的形象示人，未免显得过于落魄了。

　　这次的录制任务牵扯各方利益，台里和刘先生一致决定低调行事，所以访谈现场并没有安排观众，录制环境也选了一个比较小的场地，现场工作人员总共只有七八个。用苏若成他母亲的话来说，台长不愿得罪任何人，而这个节目是个烫手山芋，自然需要格外低调谨慎。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摄影师先是切了个中景，主持人和刘叔叔坐上了各自的位置，准备开始对话。梁箬楠挺直背脊，凝神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

　　访谈刚要正式开始，演播厅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有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径直走向端坐在镜头前的刘先生。

　　现场工作人员不禁惊呼出声。

　　只见那不速之客身穿浅灰色卫衣配迷彩长裤，身材颀长消瘦，肤色白净，乍一看俨然像是个刚刚放学的高中生。这人神情冷峻，轮廓身形依稀能看出与访谈嘉宾刘先生有几分相似。

　　随着现场的惊呼，经验丰富的摄影师临机应变，迅速切到了近景，将镜头对准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坐在控制室里的梁箬楠，猝不及防地在监视器里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所有在演播厅和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此刻都屏息望向了突然闯入的刘丹扬。

　　而刘丹扬则是冷冷地望着他父亲。

　　“刘先生，你能不能跟我出去谈一谈？”

　　他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温和，仿佛真的是在礼貌地提出问题。但是梁箬楠认得他这副神情。这种时候，他的眼神越是冰冷，语气就越是温和——这意味着他已经非常生气了。

　　他不开心的时候都是很少说话的，和他这样的人，从来也吵不起架。

　　所以梁箬楠格外懂得辨识他的情绪。

　　更何况，他对自己的父亲用了“刘先生”这种生疏的称呼，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生气。

　　

　　“现在不太方便。”刘叔叔倒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你要跟我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或者等我录完节目。”

　　刘丹扬眼神愈发冰冷，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能不能出去谈一谈？”

　　刘叔叔若无其事地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招了招手：“不好意思，你们可以带他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么？不要影响录制。”

　　控制室里的几位编导面面相觑，俨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把摄像机关掉。”

　　梁箬楠从怔忪中回过神来，冷静地指挥道。

　　“啊？不想录一点精彩花絮么？”身旁的编导不解道，“这说不定很有爆点……”

　　梁箬楠摇摇头：“马上关掉。”

　　眼看着身旁的编导们逐一暂停了设备，梁箬楠向现场工作人员的耳麦传达指令：“你们先出来一下，给他们十分钟好好谈谈。”

　　现场工作人员听到指令，颇有些不情愿地开始起身挪步往外撤。

　　正当梁箬楠以为一切都暂停下来了的时候，她忽然看到负责访谈的主持人竟坐回了位置上，演播厅里的摄像师也重新扛起设备走回了原位。

　　梁箬楠对这奇异的变故感到大惊：“怎么了？我说了暂停录制！”

　　传到耳麦里的声音却宛如石沉大海。

　　现场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全都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坐在控制室里的编导在看了她一眼后，也自顾自地重新开启了设备。

　　监视器里又出现了刘丹扬冷峻的脸庞。

　　耳机里清晰地传来，现场录下来的，他质问他父亲的声音：“……是为了席伯伯，对么？”

　　另一组机位对准了刘叔叔的脸。只见他眼神闪避，佯作不经意地低下了头，显然是不愿意面对刘丹扬的逼视。

　　梁箬楠长叹一口气。

　　毕竟在现场的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如今刘丹扬在录制期间突然闯入，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开始质问他父亲——这简直是天降的节目素材，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错过呢？

　　难怪没有人肯听她的话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