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箬楠当然认得那个小木盒。

　　早在爱尔兰的时候，她就为了帮刘丹扬回旧居取回这个盒子，很是胆战心惊过一番。她知道，这个盒子里存放的都是刘丹扬珍视的一些琐碎物件，桩桩件件，都代表着他在意过的人与事。即使在狼狈逃亡时，这个盒子也日日夜夜放在他的床头，仿佛是他赖以生存的能量。

　　此时，这个盒子没有扣紧，盖子只是虚掩着。

　　在小木盒打开的缝隙间，露出了针织毛线的一角——绿色、白色、橙色，和爱尔兰的国旗颜色一模一样。

　　“……”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她在大年夜的烟花下，遗失在江边广场的那只手套么？

　　梁箬楠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露出来的手套一角，用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确认自己并不是出现了幻觉。

　　——也就是说，他当时来赴约了。

　　他并没有把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丢在雪地里。

　　但他为什么不肯现身呢？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正当她怔忪间，颜双从楼上下来了。

　　梁箬楠微笑着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退回了玄关处，继续和她交代了几句报告的细节分析，顺便还询问了一些有关于之前的烂尾楼、以及最近“福利院塌楼事件”的内幕。

　　或许是为了表达感激，颜双非常配合她，对她所问之事知无不言。总之这一回，宜言集团并没有参与那间福利院的任何工作，此时只是在舆论上受了些牵连，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损失。而且看颜双的意思，她也一直很想把胡女士的势力彻底从苇席集团摘出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们倒算是目标一致。

　　由头至尾，颜双都并没有提及楼上那人，大概是不想引发她的尴尬。

　　走出庭院去取车的路上，梁箬楠忽然像是受到某种感应似的，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间精致典雅的别墅。

　　这一回眸，她便怔住了。

　　在别墅二楼的窗边，伫立着一道颀长消瘦的剪影。

　　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依稀可见那人一脸病容，头发凌乱，目光幽远而轻盈。

　　她站在夕阳下，无声地和那人遥遥对视了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朝他微微一笑。那人始终面色冷峻，直到接触到她的笑容时，神情才稍稍软化了几分。

　　这刹那的对视，胜过了千言万语。

　　仿佛就是在这一瞬间，她一下子就释然了。

　　她终于确信他早已不再责怪她，甚至早在大年夜的时候就曾经来赴约，甚至还像个傻子一样毫不犹豫地吃下她送去的药。

　　他一直都是在意她的，只不过一直都诸事缠身，有许多想要拼死去争取和维护的事情。

　　所以他只能暂时按下自己的感情。

　　正如此时此刻的她。

　　在望向他的那一瞬间，她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说出口。但是片刻之后，她忽然觉得，什么也不必再说。

　　也许在不远的未来，他们努力争取的事情，都会有一个更明晰的答案。

　　

　　由“福利院塌楼事件”引发的连锁反应，配合起席总裁之前布局已久的攻势，终于打得皓文集团毫无还手之力。

　　梁箬楠作为节目的负责人之一，大胆地修改了节目的叙事方式，从福利院倒塌入手，将承建方皓文集团的发家史进行梳理，做成了专题报道。刘叔叔的往事回顾部分不再是叙述重点，而成了进一步开启话题的钥匙，引出闻家在东南亚各国都有势力雄厚的灰色产业，继而引发大规模的讨论：皓文集团的前身，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帮势力！

　　刘叔叔在访谈中提到的“车祸”，果然引发了一些媒体将席锐夫的车祸联系起来猜想，更加佐证了有关于“黑帮背景”的猜想。

　　虽然原本皓文集团就名声不好，但经过了此番挖掘，他们才算是在公众面前彻底臭名昭著，多年的洗白算是前功尽弃。之前闻家攀附到的一些政界势力，此时眼见得回天乏术，都纷纷装聋作哑，任由闻家的各项产业被停牌审查。就连闻家最干净的项目“皓文珠宝”，都被迫关闭了数家门店。

　　随着舆论和审查的逐渐深入，“皓文集团”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股市上消失了。

　　

　　然而一切并不该到此结束。

　　和皓文集团狼狈为奸的胡女士，以及应该为此次塌楼事件负主要责任的苇席集团，竟然在一番迂回之后全身而退了。

　　在舆论发酵、皓文集团败如山倒之际，席总裁在病房里接受了媒体的采访。镜头里的他神情憔悴，诚恳地向所有受害者和普通民众道歉，坚定地表示会为妻子的过错买单，承担起一个良心企业应尽的责任。

　　在那之后，苇席集团真的启动了内部审查，将往期财报都公诸于众，主动停止了所有存在问题的项目。

　　塌楼事件发酵之初，苇席集团的股价也为此大跌了一番。但席总裁当机立断的道歉，很快就稳住了股价的颓势。而后，他带病主动替妻子道歉赔款等一系列行为，更是破除了之前“夫妻不睦”的传言，为公司形象收获了一波路人好感，苇席的股价竟然也因此开始回升。

　　在“伉俪情深”的公关洗白下，同样双手肮脏的胡女士，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苏母对此感到非常愤怒，认为现在的公众都被“恋爱脑”的愚蠢宣传带偏了，导致许多严肃事件被娱乐化，每件事的热度都不超过十天半个月，追责永远不透明不彻底。

　　梁箬楠如今也完全理解了苏母的愤怒。

　　在这段时间里，作为主要负责人，她已经在明里暗里见识过了不少劝她“收手”的威逼利诱，邮箱里也出现过好几次血淋淋的死亡威胁图片。

　　她已经走上了苏母在走的路——为公理正义而战，任重而道远。

　　

　　经此一役，梁箬楠在传媒界也算是崭露头角。

　　原本她公然得罪贺帆、顶撞刘丹扬，就已经为她在台里初步树立了“女魔头”的形象。近来她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更是使她成为了本地传媒界的新一代标志性人物。再也不会有人觉得她软弱可欺，更不会有人觉得她是虚荣攀高枝的“捞女”了。

　　如今，就连台长和副台长都敬她三分，为她提出的方案连开绿灯。她也幸不辱命，凭借一己之力，将这档原本由席总裁的私人目的而发起的“特别节目”，硬生生做成了台里口碑最好的严肃类调查谈话节目。

　　她知道她在逐步实现自己的价值。她也知道，另一个人也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某天下午刚开完会，她忽然收到了刘丹扬发来的消息——这个名字实在太久没有在对话框里出现过了，以至于梁若楠怔了一瞬间才回过神来。

　　“起飞前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你的那份报告，我们应该快要找到他了。”

　　起飞？

　　他要到哪里去？

　　他是要亲自去接席锐夫回来么？

　　梁箬楠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待胸腔中不受控制的心跳回归平和之后，她只是回复了一句：“好的，你注意安全。”

　　对话框就此沉寂下来。

　　

　　时间一转眼就来到了深秋。

　　梁箬楠再次见到苏若成，是在医院外的林荫道上。

　　在过去短短几个月内，梁箬楠在苏母的指导下火速成长，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节目负责人。反倒是苏母，由于上次做了个全面体检，便在苏父的建议下索性请了个长假，又是做手术又是物理治疗，住在医院里调养得逐渐心宽体胖，看上去富态了不少。

　　“……所以刘丹扬后来还有再找你么？”两人并肩在林荫道上走着，苏若成忽然问道。

　　在收到刘丹扬发来的消息后，她以平静的口吻向苏若成交代过这件事，也是为了让他知道，他们之前费力帮忙查找的事情有了结果。

　　“没有啊，后来就没有联系了。”梁箬楠诚实回答，“不过他最近给我点过赞——证明他应该还活着。”

　　苏若成扑哧一笑。

　　“笑什么？”

　　“我发现你心态越来越好了。”

　　“我也是跟你妈学的。凡事只抓主要矛盾，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想太多。”梁箬楠打趣道。

　　秋日的林荫道上凉风飒飒，地上的落叶轻轻在原地旋转。梁箬楠低头看着脚边的落叶，心情忽然莫名地轻快了起来。

　　自从那次在医院里和苏若成谈过心，后来又背上了在他病中压榨他的愧疚，梁箬楠便刻意收敛了自己的表达欲，不再事无巨细地上门去烦扰苏若成了。没想到苏若成竟然主动关心起她的近况——看样子，也不像是刻意迎合环境的那种“关心”，而是真情实感的亲近和关怀。

　　梁箬楠能感受到，苏若成此时的心情状态似乎比前段时间松弛了不少。

　　

　　“对了，忘记跟你说一件事。”苏若成淡淡地说道，“最近那个美国的大学终于给我发offer了，头衔是Associate Professor，我还可以自己设计专业课。”

　　“这么好？”梁箬楠先是一怔，随后是由衷为他开心，“所以你终于可以辞职跑路了么？”

　　虽然这几个月没怎么见面，但梁箬楠知道，苏若成接了这份大公司的高薪工作之后，虽然完成任务游刃有余，但他每天都过得十分疲惫。

　　她宁愿很久都见不到他一面，也不想看他继续把自己消耗在这种委曲求全的事情上了。

　　“我还没想好。”苏若成轻轻叹气，“我爸妈现在都身体不好，还有你，最近受到那么多威胁……我还是不放心就这么出国。”

　　“你看看你！”梁箬楠打断道，“为什么你永远都在替别人操心？”

　　“这不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么？”苏若成轻轻一笑。

　　“不是，苏若成你听我说——”

　　梁箬楠深吸一口气，犹豫了片刻，终于正色说道：“如果这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你就别老是瞻前顾后，为了别人委屈你自己。我和你爸妈一样，我们都想让你过得开心，不想做你的累赘……你懂么？”

　　苏若成不语。

　　“还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最后一次来一中找我？”苏若成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当然记得啊。”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我骑着单车载你回家。”苏若成轻声说道，“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未来都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过着一种全新的生活。”

　　他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真像鲁迅说的——这么多年了，都还在原地打转。”

　　“我觉得，我已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了。”梁箬楠笑道，“现在的我，比当年的楠楠勇敢多了。”

　　勇敢到知道自己的使命，勇敢到愿意努力成全每个人心中所想，勇敢到……再也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

　　苏若成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对，你确实长大了很多。”

　　“人都是要长大的吧。”梁箬楠看了苏若成一眼，轻声说道，“想不通的问题就多花点时间慢慢想。不管怎么样，有我陪你一起。”

　　“……好。”

　　梁箬楠知道，前方还会有许多艰难险阻，也还会有许多难解的谜题。或许有些努力，需要等个三五七年才能见成效，有些心绪也需要在很久之后才能得到答案。

　　当下她唯一能清楚感觉到的就是，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追上了苏若成的步伐，终于也具备了可以让人放心依靠的能量——即使她之后要在这危险重重的工作里孤军奋战，即使身边不再有随叫随到的保护伞，她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再害怕了。

　　此刻，走在这落叶满地的林荫大道上，苏若成仍旧习惯性地走在左边，把她护在更安全的那一侧。

　　这条路就像是漫长得没有尽头，就像是从童年一路走到少年，又走到了如今，未来也不知会绵延到什么地方去。

　　在片刻的静默中，梁箬楠不经意地抬眼，望向树杈间漏下来的金黄色的夕阳。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温柔，也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