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梁箬楠·洞仙歌(二)

  梁箬楠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愧疚。

  从小到大,她都把苏若成当做自己的保护伞和垃圾桶,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毫不犹豫地奔向他。他也像个无所不能的守护神一样,永远都随传随到。即使在她对他做了出格的事之后,他仍旧愿意将尴尬的记忆一笔勾销,继续为她排忧解难。

  而自己,却很少察觉到苏若成的烦恼和不妥——于他而言,自己简直是个累赘。

  “他遇到什么事了啊?”梁箬楠讷讷地向母亲问道。

  “他这一年辅导员做得不错,学生对他评价很高,之前的处分也撤销了。师大有意要把他留下来,还有几间大学现在都邀请他去面试。”梁母回答道,“但是我听说,他好像准备进外地一家大公司,还是那种三天两头就要出差应酬的岗位。这根本就不适合他啊,你说是不是?”

  “……有没有可能,是他爸妈把消息搞错了?”

  据梁箬楠所知,苏若成秉性单纯,一直都追求着纯粹的学术理想,最反感的就是虚与委蛇的社交场合。

  他怎么可能选择这样一份工作呢?

  “你也不想想他妈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搞错?”梁母说道,“你不信就亲自问他去。”

  

  “……嗯,是真的。”

  梁箬楠不敢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上苏若成的回复,追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留在大学里教书么?怎么突然变了?”

  “学校也挺没意思的。”苏若成回复道,“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每个阶段都用论文发表数来衡量人,活得如履薄冰——还不如多挣点钱,趁早把欠父母的债还清。”

  “父母的债?”

  “我没跟你说过么?”苏若成顿了顿,缓缓回复道,“我从小就在计算,我到底花了父母多少钱。大学那几年虽然拿了奖学金,但还是在用父母给的生活费。虽然我一直有攒钱,但如果我留在学校里工作的话,这笔钱最少也要再等七八年才能还清了……”

  为什么这么想还清父母的钱?

  梁箬楠思索片刻,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你是在为年初那件事记恨你妈妈么?”

  虽然她一直努力不去想起,但那时苏若成的母亲在电话里咄咄逼人、苏若成一面听着一面神情疲惫的样子,早已深深印在了梁箬楠的脑海中。

  “没有啊,有什么可记恨的?”苏若成的回复倒是云淡风轻,“我只是不想欠他们的了。”

  “……”

  梁箬楠再度拿起手机,迟疑了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倒是苏若成主动缓和了气氛:“你别和我爸妈一样胡思乱想了,这份工作还没定呢。说不定我还有机会迷途知返。”

  “怎么说?”

  梁箬楠还没喜悦两秒,很快看到苏若成的回复,不禁又是一怔。

  “我在面试美国的一个教职,如果有消息就第一个告诉你。”

  

  才不过短短数日工夫,梁箬楠的小宇宙已然翻天覆地。

  这段日子以来阴魂不散的贺帆终于消失了,一直为她提供能量的苏若成又让她看到了温暖背后的暗影。在这应接不暇的一桩桩冲击来临之际,措手不及的她,居然……升职了。

  升职后的第一个任务,是去报道一场订婚宴。

  原本这些炙手可热的商界盛事,台里都是直接找贺帆的团队拿素材的。然而贺帆如今还身陷那桩拳脚官司,他的团队也因为这件事而声名狼藉,台里只得切断了和他们的合作。

  与此同时,梁箬楠的工作也在慢慢地恢复正常。

  尽管她仍然是实习老师,但她终于不用再全职带实习生了——“商界风云”系列节目正值人手短缺,很快就将她调了回去,负责核心工作。

  又过了没多久,台里接到皓文集团继承人闻森澧的订婚宴邀请函,竟直接将梁箬楠升职做了负责人,让她带队去报道这场订婚宴。

  这背后的原因,说复杂也不复杂——

  闻家是贺帆之前的金主,若是贺帆没出事,闻家的媒体邀请函,想必就直接发到贺帆手里了。电视台也乐得轻松,直接跟贺帆那边对接素材即可。

  可如今贺帆工作室声名狼藉,台里必须派自己的正式员工去接手这些工作。

  众人都知道贺帆那群人睚眦必报,闻家的活动更是鱼龙混杂,谁也不敢轻易接这桩棘手的任务。唯有梁箬楠,早先就把这群人得罪了个彻彻底底,如今再添一桩也无妨。

  这任务本身倒是不难,他们并不需要深度采访任何人,只需要作为媒体代表赴宴拍摄,回来后按大纲发个中规中矩的报道即可。这场订婚宴邀请了不少政商名流,是个衣香鬓影的正经场合,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前段时间被降职边缘化,如今又被委以重任,皆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得罪了贺帆——这倒也挺有意思的。

  

  举行订婚宴的宴会厅富丽堂皇,宾客阵容也是鱼龙混杂,当中竟还出现了几位平时难得露面的政界大佬。梁箬楠一面左顾右盼,一面耐心记下要点,向年轻的摄影师叮嘱拍摄事项。身后的两个实习生探头探脑,显然是对这次的任务感到又紧张又激动。

  自从上次被梁箬楠在酒局上维护过之后,这群实习生就和她亲近了不少,一口一个“楠楠姐”叫个不停,单独和她说话时也越来越口无遮拦,俨然是把她当做信任的闺蜜来看待了。

  “天哪!楠楠姐,前面那位老先生……是新闻里出现过的那位么?”

  “新娘子的礼服好漂亮啊!”

  “诶,我怎么没看见闻少的表妹郑小姐?”

  “我的天……”

  梁箬楠一路都在观察四周,为今晚的报道拟定方向,便任由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实习生小妹妹在耳边聒噪,时不时也附和她们两句。此刻,这两个女生忽然同时安静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梁箬楠察觉到异样,不由得好奇道:“你们又看到什么了?”

  “楠楠姐,那边那个……”长发的那个实习生略微有些脸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真人也太帅了吧?比照片里还好看!”

  “哪个?”

  梁箬楠有些好笑,顺着实习生的目光看过去。

  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

  另一个留着短发的实习生也两眼发直:“他就是新闻里说的那个复仇使者……刘丹扬吧?”

  梁箬楠不语。

  心头忽然疑云密布。

  这明明是闻森澧和胡筱敏的订婚宴,他怎么会来?

  年初他大闹席锐夫葬礼的新闻还历历在目,近来他的一系列商业狙击更是让皓文集团元气大伤,更不用说之前他被追赶到东躲西藏乃至住院的狼狈……他和闻森澧的关系,说一句不共戴天也不为过了。

  难道他继承家产之后当真脱胎换骨,如新闻里说的那样,成了个心思复杂、手段毒辣的魔鬼?就连对闻森澧这样的人,他都能虚与委蛇了?

  现在那个挽着他手的女孩子又是什么人?是他的现任女友么?

  他们笑得真开心啊。

  

  “……楠楠姐,你看到了么?”

  实习生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

  “看到什么?”

  长发的实习生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他的女伴,穿的是当季最新款的裙子!还有她那双鞋,也太闪了吧?”

  嗯,他的女伴。

  他现在是全城闻名的新贵,自然要给身边的女人置办最华丽的行头。

  以前那个在寒冷天气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浪猫,那个狡黠又乖巧地骗她喂饭的小男孩,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楠楠姐——”身旁的实习生显然对刘丹扬充满了好奇,“我们要不要过去和他说句话?刘丹扬今晚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这可是大新闻啊!如果我们能采访到他的话……”

  “不必了。”梁箬楠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对方。

  “啊,连照片也不拍几张么?”两个实习生一下子都垂头丧气。

  “你忘了我是怎么教你们的?今晚我们已经有大纲了,不能乱加内容。我们是正经的电视台,也是今晚正式受邀的媒体代表,不是那些八卦小报。博眼球不是我们该做的事。”

  梁箬楠的语气一本正经,俨然像是个历经风霜的长者,一番话令得眼前几个人频频点头。

  然而,尽管话说得漂亮,但本能的行为却不自觉地出卖了内心的怯懦。

  她几乎像是逃跑似的脚步不停,朝远离刘丹扬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当两个实习生再次追到面前来时,梁箬楠率先开口拦截了对方的提问:“我去趟洗手间,等会儿就回来找你们。”

  

  远离了光源之后,心中那一点浓郁的阴影才逐渐变得稀薄而广袤。

  梁箬楠站在空荡的洗手台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原以为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却没想到猝不及防见到他的那一刻,一颗心还是怦怦乱跳——当注意到有另一个女孩子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她心中还是迅速地漫上了一层难言的苦涩。

  楠楠,你怎么这么没用?

  从他在雪夜里丢下你的时候开始,从他在你尴尬受辱时袖手旁观的时候开始,你就应该知道,你和这个人之间的故事,早已是被抹去的一笔了。

  在镜前调整好心情之后,梁箬楠补了补口红,深吸一口气,便要走出洗手间。

  正在此时,洗手间的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珠光宝气的女子走了进来,那人身穿一条镶着亮片的名牌礼服裙,一头栗色短发,显得华贵而靓丽——唯有脸上的法令纹稍稍出卖了年龄。梁箬楠和那女子四目相对,下意识便要避让。那女子却仿佛认出了她似的,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起来。

  梁箬楠被注视得有些窘迫,微微低了头,哪知那女子率先开了口:“你是姓梁的,对吧?”

  语气还真是傲慢。

  梁箬楠稍稍有些不悦,又有几分讶异:“……您是?”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听贺帆说起过你。”那女子半边嘴角微扬,透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今晚找到新目标了么?”

  啊,原来是贺帆的朋友……

  新目标是什么意思?

  没等梁箬楠反应过来,那女子又说道:“我听说那天晚上,章兰天是你救走的——胆子倒是不小啊,我很欣赏你。”

  梁箬楠心中迷惑,听不出她是褒是贬。

  “我说真的,搞不好你们台里接下来会重用你呢。”那女子倨傲的神情中带着轻蔑,“以你的姿色,看不上贺帆,我完全能理解。不过我跟你说,像今晚这种场合,钓金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最好把风险考虑清楚。”

  她到底在说什么?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梁箬楠听得一头雾水,便没有回答那女子的话,径自低着头离开了洗手间。

  刚打开洗手间的门,她就看到那个长发的实习生等在外面,看上去一脸愕然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刚才听到了什么没有。梁箬楠头脑混乱,并没有主动解释什么,只是招了招手,领着实习生回到了宴席的座位上。

  

  直到坐下了好一会儿,梁箬楠才觉出味儿来。

  贺帆在追求自己失败之后恼羞成怒,想必已经在朋友面前诽谤过自己不少次。按照贺帆的个性,他从不认为他自己缺乏男性魅力,反倒会说成是女方贪慕虚荣之类的。刚才那女子既然是贺帆的熟人,自然也对她没什么好印象,说不定已经把她看作是一心攀高枝的捞女了。

  为什么现在这些人都不求证一下,就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呢?

  贺帆这么描绘她的形象,大家都相信了么?

  台里的同事们该不会也以为,她是为了出风头争取机会,才救章兰天脱困的吧?

  老早之前,刘丹扬之所以不告诉她信托基金的事,后来又决然地离开她,也是害怕被她占便宜么?

  大家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啊?

  ……

  宴席进行的过程中,梁箬楠与长发实习生目光交汇了好几次,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复杂了起来,似乎没有了之前的亲昵和信任。梁箬楠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但就是无法控制一阵阵冒出来的胡思乱想。

  她沉默地坐着,也没吃两口东西,将方才的对话想了又想,越想越气愤,慢慢地只觉得眼角发胀、嘴角发苦。她双手颤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克制住心底奔涌而出的委屈。

  这一整个晚上,她的情绪都再也没能从低落中恢复。

  幸好这场订婚宴高朋满座,他们一行四人便淹没在一群媒体代表里,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拍摄任务,等到宴会结束便可以收工回家了。

  一整晚的时间,她都并没有再见到刘丹扬的身影。

  反倒是那个在洗手间里刻薄她的女子,又在她眼前出现了几次。那女子披着一条杏色的披肩坐在家属席,和来来往往的宾客谈笑风生,显然是个游刃有余的名媛贵妇。梁箬楠在“商界风云”节目组已久,对闻家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背景调研了,却并不记得闻家的亲属里有这样一位出挑的太太。

  梁箬楠只觉得这女子的容貌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个新闻报道里见过。

  

  直到第二天回去上班时,答案自动送上门来。

  刚走到办公桌前,梁箬楠就看到自己桌上堆着满满当当的一堆资料,包括了十几年前的报纸杂志,甚至还有不知从哪个档案室调出来的、商业周刊八卦版记者的笔记本。

  一旁的总制片人看到梁箬楠愕然的神情,主动解释道:“你把这些资料都好好看看,接下来我们要做个特别节目。很快就会有舆论出来,重点声讨皓文集团——估计会闹得很大,上头让我们做好准备。”

  梁箬楠顺手翻开文件夹,一眼就看到一张照片,恰是那晚在洗手间里阴阳怪气的女子。

  照片中,那女子比现在更年轻些。只见她衣着华丽,巧笑倩兮,正坐在一张赌桌边,撑着下巴望着某个方向。

  “这个人是……”

  “她叫卓佩佩,是个有名的官太太,以前还当过老师。”总制片人笑道,“你看完这些材料就明白了,里面的故事精彩得不得了——听说以前她还有份搞垮那个琉盛集团呢。”

  “什……什么集团?”梁箬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琉盛集团啊。”总制片人回答道,“对了,琉盛的那个继承人刘丹扬,最近不是出了不少风头么?我听说组里好几个实习生都迷上他了。”

  “……”

  原来真的不是听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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