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夸张到宛如碰瓷的场景,梁箬楠愣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她这时才发现,刘丹扬的脸色是真的很差——他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没有血色,额头上还隐约冒着冷汗,比自己刚才在楼上看到的样子还要糟糕。
刚才不是给他送了止痛药么?难道是那个药对他无效?
不应该啊。
正当她思忖之际,刘丹扬又轻轻咳嗽了几声。虽然咳嗽声不大,但这样一来就更让人觉得,他似乎真的病得不轻。
梁箬楠察觉到众人对这边的注视,生怕副台长再折回来指责一通,连忙弯下腰来,做出一副殷勤照料的模样,声音也故意放大了几分:“刘先生,看来您身体状况不是太好,我帮您联系一下附近的医院吧。”
刘丹扬冷着一张脸,转开了目光,并不搭理她。
倒是副台长那一行人蹙眉观望了片刻,见到梁箬楠在这边殷勤问候,便终于放过了她。
临转身时,副台长还向梁箬楠做了个眼色,示意她一定要把这边的麻烦解决好。梁箬楠还沉浸在自己刚才一巴掌把刘丹扬甩倒的愧疚中,便虔诚地朝副台长点了点头。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之后,梁箬楠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还没来得及认真询问刘丹扬的病情,旁边的那个实习生却怯生生地抢先开了口:“那个,如果不想去医院的话……要不要我们联系一下你的家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在境内唯一的家人,现在就坐在楼上的会客室里,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也正是这位家人,亲自把他气成现在这样的。
“……或者你有没有什么信任的好朋友?”
梁箬楠还没来得及提醒,实习生又问出了一个灾难般的问题。
刘丹扬刚刚才从他爸那里听说他最好的朋友的死讯,这会儿提出这样的问题,那不是刚好戳他痛处么?
刘丹扬仍旧满脸阴沉,低头不语。
梁箬楠想了想,努力把提问拉回正轨:“如果你女朋友有空的话,也可以来接你的。”
刘丹扬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幽暗深沉,叫人看不透是什么意思。梁箬楠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他却并没做出任何回应。
这人真是太麻烦了。
她还要赶着去会议上做汇报,可不能没完没了地被困在这里。
梁箬楠想了想,终于拿出手机,翻出了颜双的联系方式。
这还是久远以前,她收留刘丹扬的时候,有一天颜双主动找上门来询问情况,这才留下的联系方式。哪怕在她和刘丹扬热恋的时候,她和颜双也基本没什么交流。后来她和刘丹扬分手分了几次,“颜双”这个名字自然早就在她的通讯录里沉底了。
电话倒是打通了,只是许久都没有人接。她锲而不舍打了好几个,颜双才终于接了起来。
“你好,是颜小姐吧?”梁箬楠彬彬有礼地说道,“请问你现在有空么?可不可以来一趟电视台?……”
等到她三言两语把状况解释清楚之后,颜双却听上去很是为难:“我这边有个会,暂时走不开……他现在状况很不好么?你可不可以先找个地方安置他一下?我争取过一个小时去接他。”
梁箬楠瞥了刘丹扬一眼,又走远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唔……他脸色很差,最好能送去医院看看,可是他现在根本不理人……如果你实在来不了的话……”
颜双也在电话那端叹了一口气:“算了,我男朋友正好在那附近,我让他现在去接人吧。”
“啊?好啊……”
梁箬楠还没来得及对这个“男朋友”的存在感到惊讶,便迅速和颜双约定好了交接事宜。
结束通话之后,梁箬楠一眼就看到苏母给她发来的消息:“人呢?”
她焦急地回复道:“给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到!”
她和苏母约定好要在今天的传媒集团会议上打配合,她都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准备在做完汇报后顺势提出问题——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这场会议。
但是,按照副台长的叮嘱,她必须要先给刘丹扬安排一个妥善的去处。
“我们去旁边的会客室坐坐吧,等下就有人来接你了。”梁箬楠耐着性子说道。
反正楼上是万万去不得的,等下他要是和刘叔叔狭路相逢,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刘丹扬并不起身,只是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你们要去开什么会?”
梁箬楠没想到这个破坏王竟还有继续纠缠的工夫,为了避免事态更加复杂,便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个你就别管了。”
“是不是跟那个节目有关?”他又低声追问道。
这场会议何止是和他父亲参与的那档节目有关,它简直就是为这场舆论攻势而专程开的。
根据苏母带来的消息,今天这场会议,席总裁背后的那位高官会亲自到场,向各位媒体代表传达中心思想。而梁箬楠要做的汇报,就是对手头上这档特别节目的企划。她和苏母已然约定好,要在会上联合提问,向众媒体提供思路,为之后发动舆论、逼停违规项目做准备。
接下来的舆论攻势,究竟是会沦为席总裁用来砍杀敌人的刀,还是成为媒体用来监督企业、保障民众的手段——成败就在今天的这场会议上了。
但她不能把这些全部告诉刘丹扬。
毕竟刘丹扬和她的诉求不一样。刘丹扬才不在乎斗争起来谁输谁赢,他甚至不在乎倾家荡产,他只想保席锐夫一个万全而已。刘丹扬要是知道了会议内容,很可能会像刚才大闹演播厅一样,再闯进会议室里大闹一场。那只会把情况弄得更复杂。
倘若这场舆论战打不成,席总裁自会另想办法反制皓文集团,而媒体就会因此失去手中的先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资本家们龙争虎斗,再也没办法为民众出头。
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刘丹扬破坏这场会议。
“别再问了,我带你去会客室吧。”梁箬楠伸手招呼实习生,作势便要转身。
“我不去。你告诉我。”刘丹扬固执地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梁箬楠叹了一口气,对他的提问置若罔闻:“我先带你去会客室坐坐,等会儿你朋友就来接你了。”
“我跟你去开会。”刘丹扬仍旧不动,紧绷着的苍白面容尽显固执。
这人怎么这么难缠?
梁箬楠看着他这副又固执又脆弱的神情,一时忍不住心绪紊乱。她差点就想上去探探他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发热、究竟病到什么程度。
他这么爱逞强的人,该不会压根就没吃自己送来的药吧?
一念及此,她便招手叫实习生凑近,低声问道:“我给的止痛药,他吃了么?”
“吃了啊!”实习生附在梁箬楠耳边低语道,“我一说是你送的,他马上就吃了。楠楠姐啊,你们之前是不是……”
“行,吃了就行。”
梁箬楠抬手制止了实习生的刨根问底——她现在可没精力去解释任何八卦猜测。
接触到实习生困惑的注视之后,她的脑海中忽然回响起卓佩佩在洗手间里对她说过的话:“……钓金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最好把风险考虑清楚……”
此刻,他们已经在这里对峙了一阵子了。楼上还有人在探头探脑地观望着,周围路过的人也会间或朝这边瞥一眼……梁箬楠能察觉到,周围有无数双审视着他们的眼睛。她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看待这场闹剧的,也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猜测她。
在莫名的窘迫与自省之下,她的心肠逐渐硬了起来。
明明已经吃过药了,脸色还差成这样。她已经费了这么多口舌,这个人还是坐在原地动也不动,甚至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他就是吃定了她会心软,所以才故意演给她看的吧?
他这人一向擅长扮猪吃老虎,明明没有那么严重的病,偏偏能装得下不来床。
可是他凭什么觉得她永远都这么好拿捏?
他难道以为,她还会被他一直牵着走,继续为他放弃自尊,甚至成为众人眼里那个处心积虑的“捞女”?
她才不想和他再扯上任何关系。更何况,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
“既然您不肯去会客室,那就在这里多等一会儿吧,反正您的朋友马上就要来了。”梁箬楠用上了一副郑重而冷淡的口吻,转而又对实习生说道,“你在这里看着他,等会儿直接把他交给他朋友,然后可以去看看剪辑室那边有没有工作给你。”
“楠楠姐,可是他……”
实习生一脸的焦灼不安,用眼睛指了指刘丹扬——显然是被他这副样子骗到了。
现在的梁箬楠才没这么好骗呢。
“没关系,我们这里走出去十分钟就是医院。实在要有什么问题,送这位刘先生去看个急诊就是了。”梁箬楠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我没事……我跟你去开会。”刘丹扬的呼吸有些沉重,声音却格外的冷冽。
呵,终于肯承认了?
面对他的胡搅蛮缠,梁箬楠彻底关闭了所有的同情,直接用冷冰冰的口吻说道:“刘先生,我是不可能带您去开会的。刚才您在楼上妨碍我们录制,我们已经在尽量容忍了。也希望您可以尊重我们的工作,毕竟这里不是什么只为资本服务的小媒体。”
梁箬楠说完这些,便不准备再搭理他,直接转身跟前台的保安说了一句:“麻烦你帮忙看好这位刘先生,别让他到处乱跑。”
叮嘱完这一句,她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走出大楼时,她依稀听到身后似乎有什么骚动,不过她也不打算再管了。
坐进会议室之后,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刚才自己是不是太决绝了一点?
在他询问会议相关事项时,她那么不假思索地敷衍他,一丁点信息都不想泄露给他——他会不会觉得很受伤呢?
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一遍遍追问刘丹扬,有关于他的父母,有关于他的遭遇,有关于席锐夫和颜双向他叮嘱的那些悄悄话……每一次他回馈她的,都只有沉默和敷衍。而恰恰是这些沉默和敷衍,在当时深深地刺痛了她。
直到此时梁箬楠才知道,原来在敷衍另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也会这样纠结难受。
她并不是不想回答他,只是不愿意把当下的处境更加复杂化。
当年的他……也是这么想的么?
梁箬楠自顾自思绪混乱了一阵子,直到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那上面显示的,是余哲发来的消息:“人已接走,不必担心。”
一颗心总算稍稍落了地。
刚才颜双说“男朋友”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根据相识多年的了解,她知道余哲为人一向稳重妥帖,处理起紧急情况来,甚至可能会比颜双还要冷静些。把刘丹扬交到他手上,确实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梁箬楠赶到会议现场的时间,总算不至于太迟。
她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在做完汇报之后,向在座诸位媒体代表提出了几个问题,而苏母则是恰到好处地把话题接了过去。
一切如预期般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
到最后讨论愈发激烈,领导终于松了口,允许他们结合如今的具体情况来拟定报道内容——有了这样的授意就已经足够了。
会议结束之后,梁箬楠如释重负。此时天色还不算晚,众媒体代表有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有的则是聚在不同的角落里聊了起来。梁箬楠刚想起身去找被人环绕着的苏母聊聊正事,她的手机便在此刻忽然震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颜双。
人都已经交过去了,颜双还找她做什么?
“喂?”
“你好,不打扰你吧?”颜双在电话那端低声说道,“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跟你说,他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担心了。”
“……”
什么叫“醒了”?
“对了,他今天在你们电视台里,有吃过什么东西么?”颜双问道。
“他应该吃过……我给的止痛药。”梁箬楠回想了一下,报出了止痛药的牌子。
“难怪——”颜双沉吟道,“医生说他今天晕倒是因为药物副作用。我就说,他平时倒也没有这么弱不禁风。”
晕倒?
所以……他刚才的虚弱真不是装的?他后面说的“没事”,才是在逞强?
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听到的骚动声,竟然是因为……
“等等!”梁箬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说他……怎么了?”
“你别慌,不是你那个止痛药的问题。”颜双温声抚慰道,“是因为他有点着凉,之前才吃过感冒药。他这人一向脑子不太好,可能不知道药混着吃会有副作用吧。”
听上去,颜双似乎以为她对刘丹扬刚才的状况全都知情。大概是因为余哲为人厚道,并没有向颜双说起自己下午冷漠离开、让可怜的实习生负责和他对接的事。
梁箬楠无语凝噎。
她也听得出来,颜双这些话里有刻意安慰她的成分。
她和刘丹扬都是从小和医院打交道的人,即使不知道具体哪几种药会有副作用,但起码也该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刘丹扬多半是隐约知道混吃药会出问题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硬吃呢?
梁箬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刘丹扬抓着自己的手时,流露出的那副脆弱无辜的神情。当时他的眼里,似乎还带着一点恳求和期待。
在他被药物副作用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时候,自己竟然还在恶意猜测他……
“他……现在好点了么?”梁箬楠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
“他正在输液。”颜双像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像是没有回答,“我们已经转到中心医院来了,你要过来看看他么?”
“我,我……”梁箬楠一时心乱如麻。
她去看他?
她以什么身份去看他?
投毒的凶手?还是在他身体不适时,冷漠训斥他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抑或是,曾经有过不愉快经历的……旧相识?
在她犹豫的片刻,颜双大抵是察觉了她的尴尬,主动说道:“没关系,其实他也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来看的。谢谢你今天通知我,我不耽误你工作了。”
结束了和颜双的通话之后,梁箬楠久久不能平静。
她迅速收拾好东西回到办公室,认真向实习生询问了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形。
据实习生说,在梁箬楠撂下狠话转身离开之后,刘丹扬始终始终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实习生刚要上前关切询问几句,便看到他整个人直接从座椅上栽倒下去了。
这一下动静可闹得不小。原本楼上楼下就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幸见到了梁箬楠训斥刘丹扬的场景。此刻得见这一幕,众人纷纷围了过来——直到没多久之后,余哲赶到现场,将人事不省的刘丹扬接走。
余哲做事倒是谨慎,即便是当时那样混乱的场景,他也并没有叫救护车、闹出太大的动静。甚至,在送刘丹扬就医之后,余哲还专程折返,和台里的管理层打了个招呼。
应该是为了封锁消息吧。
恐怕在台里这些同事的心目中,梁箬楠已经成了个在大庭广众下把金主骂晕的女魔头了。
“楠楠,你真是个狠人!”
正思忖间,梁箬楠看到相熟的同事发来消息,不禁哭笑不得。
“快别说了,台长可能明天就要请我滚蛋了。”梁箬楠无奈自嘲道。
“那倒不至于。”同事回复道,“我听说,那个余先生下午还亲自回来跟台长解释道歉,叫台长不要为难你。”
……啊?
余哲当时专程折返台里,并不是为了封锁消息,而是为了替她解围的?
难怪她刚才那场会能开得那么顺利。
这是余哲自己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梁箬楠思绪万千,发觉自己再也没办法专注做任何事。恰好此刻屋外已经开始电闪雷鸣,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似乎终于要降下暴雨来。在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之后,她终于不再犹豫,起身离开办公室,快步来到了停车场。
来到中心医院,辗转问到刘丹扬住在VIP病房大楼之后,梁箬楠这才发现,她根本进不了这栋楼。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了颜双。
竟然没有人接听。
梁箬楠转而打给余哲,余哲倒是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我现在没在医院,在外面办点事。”余哲在电话里说道,“他们VIP病房的门禁是比较严格,这样吧,我把我的电子出入证发给你,你在前台验证一下信息就能进了。不过只能你一个人进去,可千万别带其他人啊。”
“好的,谢谢你!”梁箬楠真诚感激。
中心医院的VIP病房大楼,现在居然还有“电子出入证”这种东西——她也算是开眼界了。
梁箬楠按照余哲发来的信息来到病房外,她发现整条走廊都异常安静,除了窗外持续传来的雷雨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眼前的这间单人病房更是空空如也,病床边还挂着个剩了一大半液体的吊瓶。
如果这真是刘丹扬的病房……他该不会是又擅自拔掉针管,跑到哪里惹祸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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