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梁箬楠·洞仙歌(六)

  梁箬楠焦灼不安地徘徊了一阵子,终于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

  “你慢点,先别想了。”墙后传来的是颜双的声音。

  梁箬楠隐身在拐角处,稍稍探出头观望——果然看到颜双搀扶着刘丹扬,正在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看他脸色苍白、步履蹒跚的模样,似乎比普通的药物反应还要严重些?

  一开始他似乎说了什么,不过声音太轻了,梁箬楠并没有听清楚。直到这两个人稍微靠近了些,她才听到刘丹扬是在说:“反正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也不要信……”

  “好好好,我也不信。”颜双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哄小孩,“锐夫哥哥会平安的,你也要留着命等他回来,好不好?……”

  “——丹扬哥哥!”

  颜双话还没说完,忽然变成了一声惊呼。

  隔着一段距离,梁箬楠看到刘丹扬一手捂着腹部,走着走着路,忽然双腿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上。颜双努力伸手扶他,也被他带得差点跪倒在地。

  随着颜双的惊呼,很快便有医生护士围了上去,现场一片骚乱。

  梁箬楠也不由自主地从墙后走了出来。

  她想上前帮忙,却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局促地僵立在原地观望。

  混乱持续了好一阵子,众人才手忙脚乱地将刘丹扬送回病房里继续输液。颜双转身时,终于注意到了梁箬楠的存在。

  

  “……那个药的副作用这么严重么?”

  梁箬楠和颜双并排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讷讷地问道。

  “刚才跟药物副作用没什么关系。”颜双望向梁箬楠,无奈道,“我们在楼上和人吵了一架,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他应该是因为身体还没复原,所以暂时受不了这个刺激。”

  “是席少的消息,对么?”梁箬楠问道,“楼上住的是席总裁?”

  一瞬间,梁箬楠在脑海中将许多线索串了起来。

  刘叔叔跟她说,自己回国的前两天一直住在市中心,却没怎么出门逛过。而他住的那间酒店,离这间中心医院只有很短的步行距离。如果苏母的猜测是真的、这一切都是席总裁一手导演的,那么刘叔叔多半会在上节目前和席总裁见一面。酒店地址正是为这场会面提供便利。

  这间中心医院门禁森严,VIP病房大楼更是层层戒备,只有病人和病人家属才能凭借“电子出入证”进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颜双和刘丹扬即便想见席总裁一面,也压根进不了这栋楼——唯有今天以病人的身份转院进来。

  颜双点了点头:“我本来是准备安顿好他之后,自己上楼去碰碰运气。谁知道他刚醒来就不消停……我一个转身,他就不见了。等我追到席伯伯的病房,就看到他们已经在吵架了。”

  梁箬楠情不自禁地往病房里看了一眼。

  透过半掩着的门窗玻璃,她可以看到他熟睡的侧脸。此时他仍旧眉头微蹙,面容苍白紧绷,透着一种难以消解的执拗。他清醒的时候又冲动又叛逆,可能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稍微安静乖巧一点。

  这人真是没什么长进,还像当年一样横冲直撞,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席锐夫的下落对他来说,是不是比他的感情、尊严、健康,甚至是生命安全,都还要更加重要?

  

  “那你真的相信席少还在人世么?”梁箬楠问道。

  “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我愿意相信他还在。”

  看得出来颜双是个理性的人,她显然没有刘丹扬那般盲目,但她也有她自己的固执。

  颜双说完这句,便抬起头望着屋外的大雨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经常在想……如果那天不是这么大的雨,或许锐夫哥哥就不会出事了。”

  她神情苦涩,轻轻叹气:“或者至少……会留下更多线索,不会让那些恶人逍遥法外。”

  “席少的车祸,真的是人为的?”梁箬楠讶异道。

  “肯定有人动过手脚。”说到这个,颜双情不自禁地蹙眉,“他的车祸报告说的是雨天路滑、刹车失灵。但是租车行的记录显示,那辆车前两天才送去检修过——除非那时候车就被人动了手脚,不然不可能出这种问题。”

  “警方是怎么说的?”

  “警方的结论是,极端天气造成的交通意外。”颜双冷笑,“这不可能是意外。”

  梁箬楠察觉到颜双情绪低落,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你们查了这么久,有什么进展么?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们的?”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丹扬哥哥甚至亲自去过一趟缅甸。”颜双苦笑,“我们派出去的人,把当地的医院都翻遍了,出入境记录也都看过了……根本没有锐夫哥哥的任何信息,连相似的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除非他真的已经……

  “对不起,先不说这些了。”颜双敛起脸上的伤感,轻声问道,“你今晚还有别的事么?你要不要在这里和我一起等他醒来?”

  梁箬楠抬眼向病房方向望去——刘丹扬此刻仍旧躺在床上安静地输液。或许是今天一天实在太疲累了,又或许是暂时不想面对亲耳听到的噩耗。瞧他的样子,应该还要睡上一阵子。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颜双的问题,忽然感觉到手机疯狂震动了起来。

  是苏母的来电。

  

  “喂,阿姨,怎么了?”

  “楠楠,你现在在哪里?”苏母语速极快,周遭依稀能听见嘈杂的背景音,“你方不方便帮我搜一间福利院的资料?这边有一间福利院突然倒塌了,应该是质量问题——我想尽快知道建商的具体信息。”

  “……好,您跟我说,我记一下。”

  和苏母结束通话之后,梁箬楠走回颜双面前:“对不起,是工作上的事,好像是今晚的暴雨冲垮了一间福利院。”

  颜双刚要应声,目光忽然被前方的电梯吸引住了。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立马起身走到玻璃窗前向下望去。梁箬楠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有一辆车停在大楼门口,还没有熄火。

  颜双回头向她解释道:“我看到有电梯上顶楼,应该是席伯伯有访客。”

  梁箬楠刚要接话,她的手机又再次震动了起来。她转身接电话,只听到制片人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传来:“楠楠你在哪里?你快过来!我们要加班了!”

  “怎么回事?”

  “你去看群聊!楼塌了!有伤亡!有几家媒体都赶到现场了……”

  夹在一大堆噪音里,梁箬楠只能听清几个关键词。

  她按照制片人所说,迅速打开了节目组的内部群聊界面——映入眼帘的便是暴雨中的一片废墟,发布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这应该就是苏母说的“福利院倒塌”。

  群聊里,众位同事正在七嘴八舌地发言,梁箬楠迅速从中抓取了关键词。

  “苇席集团”。

  

  她按照群聊里的只言片语,将福利院的相关信息复制到浏览器搜索,很快就得到了完整的脉络:今晚倒塌的这栋楼,是苇席集团名下的一个公益慈善项目,开发商正是苇席集团自己的子公司。

  这个项目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幕,当时打的是“儿童教育”的招牌,还为苇席集团赚来了一片好评。然而福利院的建设却在前年搁浅了,当时就有传言说建设资金不足。过了一段时间,福利院又恢复了施工,却改成了流浪汉收容所。

  截至目前,这间福利院并没有投入大规模使用,只是和政府合作,暂时收留了少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今晚塌楼的伤亡者,应该就是住在那里面的流浪汉。

  席总裁的深夜访客,或许也是为此而来。

  梁箬楠把手机界面展示给颜双看:“好像是苇席集团出事了。”

  颜双一怔,仔细看过手机上的信息之后,连连摇头道:“这不是苇席自己建的楼,是外包出去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承建商应该是皓文集团的子公司。”

  “皓文集团?”梁箬楠诧异道,“他们还做建商?”

  梁箬楠只知道,皓文集团前两年在市区圈地开发商业区,还是聘请的业内知名的建商,因为他们自己并没有亲自动手盖楼的资质。短短两年时间,他们的业务居然又壮大了?

  “他们还亲自开矿呢!反正哪里有利可图,他们就往哪里钻。”颜双冷笑,“你如果光在网上搜,是搜不出建商资料的。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你需要的信息——我等会儿叫余哲发给你。”

  “好!太感谢了!”梁箬楠深吸一口气,“那我现在要去福利院那边了。你放心,我们今晚的对话,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我相信你。”颜双淡淡一笑,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等他醒来,我会告诉他,你来医院看过他。”

  梁箬楠一怔,旋即轻轻低垂眼睑:“没关系……不用让他知道。”

  她知道刘丹扬正在承受着什么。

  如果他已经不在乎她了,那么她来没来过都毫无意义。如果他还在乎她的话……在这种动荡的时候,他们都暂时没有必要再分心。

  这半年多以来,虽然刘丹扬在新闻报道里总是光鲜亮丽,但是当看过他今天的状况之后,梁箬楠可以想象,在席锐夫失踪之后的这段时间,他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他就像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孩,认定了目标死不回头,半点都不顾惜自己的安危。

  她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她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才行。

  

  开车赶去塌楼现场的路上,梁箬楠试着给苏母打了好几个电话,却都无人接听。想来,此刻的现场风雨交加、人流复杂,应该是乱成了一锅粥。

  虽然中心医院离塌楼现场并不太远,但这一路着实不太好开。

  除了天气条件恶劣之外,一路上她还需要不断停车避让呼啸而来的救护车——从方向判断,这些救护车极有可能都是从福利院那边过来的。

  现场的伤亡究竟是有多严重?

  到达的时候,隔着异常凶猛的暴雨,梁箬楠仍然可以看到现场灯火通明,人流攒动。雷声、雨声、救护车的鸣笛声,夹杂着人群的吵闹声,使得现场愈发混乱不堪。隔着大老远,梁箬楠一边缓缓地开车移动着,一边还能看到有人抬着担架从废墟里出来。担架上的伤者基本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血淋淋的画面让人不敢多看。

  梁箬楠寻觅了一圈,才看到制片人的车停在人流之外,周围有许多记者穿着简陋的雨衣、艰难地架着机器,想要去拍摄内部情况。但福利院的入口处却围起了一批壮硕的保镖,将媒体代表阻挡在外。

  停好车之后,梁箬楠撑着伞艰难地穿过人流。她这才看清楚,制片人正在车前和一个情绪激动的中年女子争吵——那人竟然是她刚才一直联系不上的苏母。

  

  苏母在媒体圈混迹多年,相关行业的负责人都与她相熟,这位制片人更是与她交情匪浅。

  “楠楠,你来得正好,你帮我个忙!”制片人见梁箬楠走近,便高声招呼道,“她不肯跟着救护车走,你帮我把她送去医院吧!”

  “啊?怎么了?”

  “我没事!”苏母回头向她解释道,“你看,那些保镖不是把入口挡住了么?我知道后山有一条小路,所以刚刚绕进去拍了点东西……”

  “——然后就把自己给摔了。”制片人不客气地接话道。

  说话间,梁箬楠已经注意到苏母下半身满是泥泞,站立的姿势也颇有些费力。

  “阿姨,你跟我走吧,我开车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梁箬楠劝道。

  “我现在不能走!”苏母固执地说道,“刚才我在里面看了一圈,废墟底下应该还有没救出来的伤者!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我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封锁消息、消灭证据……对了,我叫你查的建商信息,你查到了么?”

  “你放心,这里交给我们!”制片人打断了苏母,拍着胸脯说道,“你刚才说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你先去看医生,让你那几个手下留在这里——我会好好关照他们的!”

  梁箬楠见到苏母倔强坚持的样子,只得柔声安慰道:“阿姨!建商的信息已经在查了,很快就会有答复。你看这边这么多记者呢,你就放心吧!我先带您去做个检查,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再回来……”

  连哄带骗的,梁箬楠终于将苏母接上了车。

  车开出一阵子,她通过后视镜望去,才发现苏母在后座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显然是刚才在后山摔得不轻,一直强撑着没表现出来。

  ……真是个倔强的女人。

  

  梁箬楠一路驱车来到中心医院,把苏母送进去检查之后,便打电话通知了苏若成。

  她也没想到,她跟苏若成最近约了这么久的“要见一面”,结果竟然是在这样仓皇的情况下实现的。

  苏若成这段时间似乎又稍稍清减了一点,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仍旧扣得严严实实。看得出此时室外的雨实在很大,他身上的衬衫已经淋湿了大半,头发也已经湿透,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梁箬楠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起身给他递过去。

  “我没伞,下车之后跑过来的。”苏若成一边擦拭着淋湿的头发,一边问道,“我妈怎么样了?”

  梁箬楠简要介绍了当时在现场的情形,便看到苏若成脸上泛起苦笑。

  “……你这是什么表情?”

  “这就是我妈。我一点也不意外。”苏若成淡淡地说道,“本来我爸也说要来,但是他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叫他今晚别来了,我先在这儿陪着。对了,你也是不能熬夜的,你如果累了就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没事,我陪你一起等阿姨出来。”梁箬楠柔声道。

  “那栋楼是怎么塌的?”苏若成在走廊的长凳上坐下,轻声问道。

  “应该主要是因为今晚的暴雨。”梁箬楠说道,“根据我现在搜到的资料,这间福利院多半是前期资金不足,所以偷工减料,建筑质量不过关。”

  “福利院不是政府拨款?”

  “这间福利院是苇席自己的一个慈善项目,开发商是他们的子公司。”梁箬楠说道,“我正在等建商的具体信息。我听说,建商好像是皓文集团。”

  “那就不奇怪了。”

  ……

  说了一阵子,梁箬楠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若成向来不是个关心这些细节的人,怎么今天竟和她一唱一和,聊了这许多有的没的?

  七七八八地聊了一阵子之后,医生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苏若成反应很快,立时就起身走到医生面前:“您好!请问里面的病人怎么样了?”

  医生沉吟片刻,语气严肃地向苏若成交代了一些情况。

  梁箬楠在旁边听着,只觉得胆战心惊。

  原来苏母的摔伤比她刚才想象的还要严重——竟然已经腿骨骨折,还有严重的肌肉拉伤,处理过后还需要留院观察。若是刚才再晚些送来,落下残疾都是有可能的。

  这也太拼命了吧……

  

  跟医生聊完之后,从走进病房见到苏母的第一秒,苏若成就在刻意逃避和她的眼神接触。

  根据梁箬楠对苏母的了解,像她这样执拗的家长,隔了这么久终于见到苏若成,多半会主动提起苏若成找工作的事,严肃地问上半天。同时梁箬楠也看得出来,苏若成还并没有做好和母亲对话的准备。

  于是,她抢先安排苏若成去给苏母推轮椅,又好几次巧妙地抢在苏母开口之前阻止了她。一会儿是把医生拉过来介绍注意事项,一会儿又是给苏母叠被铺床,连声嘱咐她好生休息。

  苏母入住的只是普通的公共病房,一旦错过了单独对话的时机和距离,苏母便也不方便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提高声音对苏若成问长问短。

  安顿好了苏母,回到外面的走廊上,危机总算是解除了。

  

  “楠楠,谢谢你。”

  苏若成微微低首,向梁箬楠轻声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留一晚。”

  梁箬楠抬眸打量着他,只见他依旧神色如常、语气轻柔,像是寻常叮嘱一般。只不过,此刻他的衬衫和头发都湿漉漉的,垂在一旁的手竟微微颤抖着,手背上明显可见青筋暴起。

  他总是这样,总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即使方才焦急地赶来医院,自己冒着大雨浑身湿透,却还不忘劝他父亲注意身体在家休息。来了之后,他还能东拉西扯地和她聊天,以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直到此时,听完医生那骇人听闻的诊断描述之后,在躲避了他母亲见缝插针的关切眼神之后——他还在忍、还在忍,还努力用平静的口吻劝她回去,努力独自留下来承担这一切。

  察觉到不妥的梁箬楠,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苏若成颤抖着的手。

  “苏若成,我在这里陪你!”梁箬楠脱口而出,“在我面前,你不用这么克制的。如果你担心你妈妈,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你都可以说给我听。”

  苏若成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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