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只见刘丹扬冷冰冰地看着他父亲,声音里带着一种轻飘飘的绝望:“为什么你们都可以完全不顾亲生儿子的死活?真的是亲生的么?”
“丹扬……你不要再这么固执了。”刘叔叔忽然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刘丹扬一眼,“他已经死了。”
梁箬楠在监视器里很明显地看到,听到这句话时,刘丹扬整个身子都踉跄了一下。
“你从哪里听说的?”刘丹扬抿紧嘴唇,死死地瞪着他父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的都是谣言。”
“现在都是你在自欺欺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锐夫还活着。”刘叔叔说道,“你要知道,当年我花了多大的心思才保住琉盛的财产,你才能有今天的日子。我隐忍这么多年保全下来的东西,你就要全部浪费在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么?”
“说白了还是钱,对吧?”刘丹扬冷笑,“你想拿回那些钱,我现在就可以全部转给你——只要你明天就卷铺盖回日本,继续过你的幸福生活。”
刘叔叔沉默片刻,长叹一口气:“你走吧,别再说了。”
一旁的主持人见他们都不再说话,竟擅自邀请道:“刘丹扬先生,您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参与这场访谈?我们也有问题想问您。”
刘叔叔看了刘丹扬一眼,又看了主持人一眼,沉吟道:“我们还是照着大纲走吧。”
“您放心,问题不会超出大纲的范畴的。”主持人微笑道。
“好啊!”刘丹扬看了他父亲一眼,“我知道你今天不会这么容易跟我走的,那我就陪你一起录吧。我不仅知道我们家的事、闻家的事,我还知道席伯伯为什么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整垮皓文,连亲生儿子的安危都不顾了……”
“丹扬!”刘叔叔厉声打断了他。
“怎么,还要继续录么?”刘丹扬负手冷笑道,“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我还可以把苇席的烂账一笔笔报出来……”
“刘丹扬!”刘叔叔简直要坐不住了。
还有一个人也坐不住了。
现场所有摄影收音设备全都开着,刘丹扬就这么任性胡来……再不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坐在监视器前的梁箬楠眼看着场面越来越失控,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大步迈入了前方的演播厅。
梁箬楠一面走进演播厅,一面指挥起了现场导演:“收音不太清楚,稍微调整一下位置。”
气定神闲地调整了现场的几个设备之后,梁箬楠才走向刘叔叔:“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可以给您十分钟,出去好好谈谈。”
“……不必了。”刘叔叔脸上带着几分愠怒,“你把他请出去就可以了。”
梁箬楠见刘叔叔态度坚决,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平静的姿态望向了刘丹扬:“您要不要去我们的会客室休息一下?”
刘丹扬怔怔地看着梁箬楠,双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有讶异,有诘问,还有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可不可以不录这个节目了?”
“不好意思。”梁箬楠避开了他的目光,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回答道,“我顶多为您暂停十分钟,您还有什么话想问,现在就赶紧问吧。”
“那……你可不可以,请他跟我出来一下?”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语气里竟然当真有几分恳求的意味。
梁箬楠又看了一眼刘叔叔,只见刘叔叔已经侧过脸去,全然不愿往这边看一眼——显然,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不愧是父子俩,连逃避沟通时的神态都如出一辙。
“对不起,看来刘先生暂时不愿意跟您交流。”梁箬楠心中那些微的惆怅,只是摆出了一个公式化的微笑,“麻烦您先出去等待吧。”
与刘丹扬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察觉到他的眼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破碎与不甘,似乎又还留有几分残存的期待。在她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并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凝视了她几秒钟。
脆弱破碎的眼神,在空气中无声蔓延,再缓慢地凝结成冰雪。
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安静地走出了演播厅。
梁箬楠刻意不去关注他的去向,直接转身朝控制室打起了手势:“没事了,录制继续。”
安顿好演播厅大小事宜之后,梁箬楠一抬头,已经不见了刘丹扬的踪影——看来是不用打起精神领着他去会客室休息了。
梁箬楠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地有些怅然。
访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梁箬楠事先审阅过台里准备的采访大纲,已然知道这场对话的深浅。只不过,在访谈过程中,她注意到了一些超出大纲的内容。
“车祸”。
刘叔叔似乎是不经意地,一再提到“车祸”这个关键词。
“当年因为我不肯签字让出股权,他们对我发出过不少死亡威胁。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发现,我的汽车发动机被人动过手脚,我开在路上险些出车祸……”
“制造像车祸这样的意外事件杀人灭口,是他们的惯用手段了。幸好我命大……”
梁箬楠很快察觉出异样。
这些已经超出了访谈大纲里的内容——为什么他要反复提起这个概念?他是在暗示席锐夫的那场车祸是人为的么?
可是他又从头到尾没提到席家。似乎是在撇清责任,巧妙地引导大众去猜测些什么。
他参加这场访谈,究竟是什么目的?
梁箬楠知道,这回只有电视台得到了独家专访的机会,所以这场访谈是唯一的突破口。既然刘叔叔已经自己夹带了私货,那么顺势把这场访谈进行得更深入一些,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这样一来,梁箬楠也可以遵照苏母的指引,给其他媒体留出深度挖掘的空间。
于是梁箬楠悉心听着现场的对话内容,实时在耳麦里引导主持人,终于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扯到了闻家与胡女士联手炮制的那些违规项目。刘叔叔终究是个老江湖,即便在刚才那场冲突之后情绪稍有不稳定,但真正越界的话仍旧一句也没说。
倒也没关系。此刻问出来的素材,已经足够给其他媒体借题发挥了。
这可比任由刘丹扬胡搅蛮缠爆猛料要有用多了。
接下来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把这些内容保留下来,在台长那里安全通过审查,让大众都能看到。
梁箬楠一边监督着访谈,一边已经在脑子里酝酿着剪辑和叙事的逻辑。
倘若刘叔叔刚才专程提到“车祸”是有人授意的话,那么这恰恰说明,高层会有人为这场“超纲”访谈的完整性保驾护航。
说不定倒是歪打正着了。
在和苏母谈过之后,梁箬楠又专程去搜索了不少资料。她确信,只要自己配合苏母的计划,便可以用媒体的力量逼停某些正在进行的项目,拯救一批无辜的潜在受害者——光是这个目标,就已经比完成节目本身更让人兴奋了。
当梁箬楠好不容易完成了一系列多线程操作、指挥现场进入短暂休息之际,控制室的门忽然被敲响,和梁箬楠相熟的那个长发实习生走了进来。这孩子原本一大早就去出外景,后来由于外面天气阴沉,便临时改变了工作日程,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找梁箬楠报到领任务。
梁箬楠刚要给实习生重新指派工作,却听到实习生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个……楠楠姐,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一个人……”
“什么人?”梁箬楠看了一眼资料,漫不经心地接话。
“好像就是那个……那个刘丹扬。”实习生微微有些脸红,“他坐在我们一楼大厅,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我们要不要派个人,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刚和他爸吵完架,当然脸色不会好了。”一旁的编导同事顺口接话。
“你怎么不去跟他搭讪啊?”另一边的年轻编导直接调侃道。
“不是,那个,我……我赶着回来找楠楠姐报到啊。”实习生越发脸红了,“我说的脸色不好,不是生气的那种脸色不好……看他那个样子,好像生病了似的。”
“唉,像这种少爷身子,风吹吹就倒了,我们还是请他赶紧回去吧。”先前那个编导同事说道,“免得真在我们这里出点什么毛病,等到下午传媒集团的人来开会,一下子全城都传遍了——那台长能宰了我们!”
梁箬楠沉吟片刻,便和实习生一同离开控制室,来到了走廊上。
实习生向楼下指了指,梁箬楠便透过大楼的中庭,一眼看到了坐在一楼角落里的刘丹扬。只见他的身体微微蜷缩,一只手不算太明显地捂着腹部,脸色苍白而冷峻。看上去,他的确像是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却又逞强不愿被人看穿。
他应该是又气到胃疼了吧?
都这样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不肯回家?他这又是闹的什么小孩子脾气?
看他今天的装束,不像是随身带了药的样子。
梁箬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带着实习生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拉开抽屉,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盒常备的止痛药:“你把这个拿去给他,然后劝他早点回去吧。”
“这是……”实习生疑惑地望向梁箬楠。
“止痛药,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吃。”根据梁箬楠之前的经验,止痛药虽然比不上他平时所需的那种专门的胃药,但对于缓解一时之痛还是有效的。
梁箬楠一面说话,一面脚步不停地回到控制室,将实习生甩在了身后。
她有太多需要处理的任务,不能在这件事上耽误太多时间。同时,她也不敢停下来思考和感受任何事——她没有余暇胡思乱想,更不能让如此重要的任务在她手里搞砸了。
眼看着访谈的核心部分已经基本完成,梁箬楠稍微向同事叮嘱了几句,便起身离开控制室,准备亲自送刘先生离开,然后去园区内的另一栋大楼参加传媒集团的会议。
随着越来越多的责任揽上身,她倒是比带实习生打杂的时候还要更加分身乏术了。
她率先来到走廊上等待,不经意一眼扫过楼下的那个角落,竟发现刘丹扬仍然坐在刚才的位置上。
他居然还没走?
此刻,那个长发实习生正坐在他身边,朝他的方向微微俯下身子,看上去是在温柔地劝慰着他。年轻的女孩子生得白净清纯,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从姿态到神情都充满着娇羞的意味。
也不知道是他赖着不走,还是实习生压根没好意思开口赶他走。
梁箬楠轻轻摇了摇头。
这人,不论什么状态下都能招蜂引蝶——他的现任女友怎么也不来管管?
正想着,坐在楼下的刘丹扬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似的,忽然抬头望向了梁箬楠所在的方向。两人隔着中庭,猝不及防地四目交汇,短短一瞬之后,梁箬楠迅速闪身到走廊另一侧,避免了继续和他对视。
后知后觉地,心跳瞬间加快了许多。
真是见了鬼了。
正在此时,刘丹扬的父亲从演播厅里走了出来。他原本要直接从电梯下楼,刚过来和梁箬楠打了个招呼,便很快注意到了坐在楼下的刘丹扬。他当即闪身退到了走廊的另一侧,唯恐和刘丹扬目光相撞。
——简直和刚才梁箬楠的反应一模一样。
梁箬楠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他怎么还在这里?”刘叔叔蹙眉道。
梁箬楠轻轻叹气:“您现在……不想和他碰面,对吧?”
刘叔叔低头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暂时坐一坐?”
“有,您跟我来。”梁箬楠哭笑不得,只得将他带到了一间空的会客室,“您在这里稍坐片刻,等他走了我会找人通知您的。”
离开会客室后,梁箬楠回到办公室整理好手头上的材料,便马不停蹄出发去开会。
在走去电梯的路上,梁箬楠恰好遇到副台长率领着几位同事,也准备去和她参加同一场会议。打过招呼以后,大家便结伴而行。电梯来到一楼,梁箬楠暗自在心里祈祷:副台长可千万别注意到角落里的场景,不然肯定会连着她和实习生一起数落一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副台长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刘丹扬,直接率领着众人大步走了过去。
梁箬楠原以为,刘丹扬这样的人估计会对副台长视而不见,哪知道他见副台长走近,竟然主动站起身来,向副台长点头打了个招呼。
生气的时候还能礼数这么周到,倒不像是那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了。
梁箬楠看着刘丹扬这副勉力应酬的神情,一时之间心中竟冒出几分酸涩。她知道他是很不擅长社交应酬的人,但如今他竟能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迅速对副台长挤出微笑……看来,是真的长大了吧?
她不知道他在这短短的半年多里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不是不需要再像自己当时那样辛苦了。
“刘先生您好,请问您来我们这里是有什么事么?”副台长的语气温和谦恭,俨然是对金主说话的态度。
也对,刘丹扬之前还投资过台里的综艺节目,搞不好早就和副台长有过交集了。
“没什么……我等人。”刘丹扬低垂眼睑,轻声回答道。
站在副台长身后的编导同事见状,便附在副台长耳边,低声解释了几句来龙去脉。副台长一面听,一面回头看了梁箬楠一眼。梁箬楠刚要解释什么,副台长的目光便已转向了实习生:“你今天不是出外景么?怎么在这里啊?”
“我……”实习生顿时面红耳赤。
“是我叫她来的。”梁箬楠上前一步,主动替实习生解围道,“天气不好,外景拍摄取消了,整组人都回来了。所以我派她下来……处理一下。”
“这怎么行?”副台长终于逮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既然刘先生在等的是你的访谈嘉宾,你就应该给刘先生找个专门的地方休息啊!难道楼上没有空的会客室么?”
“有是有,但是……”
“那你先把这边安顿好,再过来开会吧。”副台长打断道,“这位刘先生可是贵宾——你派个实习生来看着,算什么意思?”
“但是我等下还有个汇报要做……”梁箬楠迟疑道。
“没事,我去帮你跟他们说一声,你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过来。”
副台长不容她反对,说完这句话,便又转身朝刘丹扬颔首致歉去了。刘丹扬朝副台长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梁箬楠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谄媚的姿态了,副台长这副样子,一下子让她想起当时在刘丹扬手机里看到的,那个心高气傲的金牌制片人对“金主”说话的讨好语气……什么名声、威严,一下子全都崩塌了。
副台长在道完歉之后,便率领众人朝大楼外走去,梁箬楠本能地想追上去据理力争,向他解释清楚等会儿那场会议的重要性。
忽然间,她只感到手背一凉。
片刻的怔忪之后,她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被另一只手覆盖住。那人的手指白皙修长,像是永远也焐不暖一般,正散发着一阵一阵的寒意。
她微微侧眸,便发现刘丹扬正深深地望向她。
他幽黑的眼眸里有摇曳的光影,依稀像是许久许久以前,在严寒天气里无家可归的那只可怜巴巴的流浪猫。
一直陪在刘丹扬身旁的那个实习生,此时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被这个画面惊到了。
梁箬楠略觉赧然,下意识地便要抽回自己的手。
起先她并没有使什么力气,只感觉到刘丹扬竟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随即,一阵焦躁迅速涌上心头——她急于向副台长阐明情况,急于赶去参加传媒集团的重要会议,可不能在这种时候被无关紧要的情绪夺走了心神,不能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于是她神情不耐地加了些力气,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刘丹扬手指冰凉,握住她的力气也并算不大,她这稍微使力的一抽手,便轻而易举地脱离了他的掌控。但意想不到的是,被她甩开的刘丹扬竟然像是虚弱得站不住似的,整个人跌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这动静一出,走在前面的副台长和同事一行人都回过头来。就连楼上的几排走廊,都开始有人探头探脑地看起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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