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车前，章兰天顺理成章地和梁箬楠互留了联系方式。

　　她之所以向梁箬楠索要号码，倒也不是单纯地为了日后“酬谢”，而是想确认一下，梁箬楠是否就是刚才那个发短信提醒自己“快走”的人。

　　但是很遗憾，手机号码居然完全对不上。

　　此刻梁箬楠的车已经停在章兰天家的小区前，章兰天也对她完全放下心来，于是索性直接翻出刚才的那条匿名短信，递到了梁箬楠眼前：“这个手机号你认识么？”

　　梁箬楠对照着那个号码，认真地在自己的通讯录里搜索了一番，随后摇了摇头：“我不认识。这应该不是我们台里的人。”

　　好吧。

　　本世纪又一个未解之谜诞生了。

　　

　　说来也巧，刚走进家门，赵君豪就给章兰天打来了电话。

　　自从上次在电话里有些不愉快之后，赵君豪就减少了给她打电话的频率。但每天他还是会照常发消息询问日常，时不时也开些玩笑，只是绝口不提任何严肃认真的话题。

　　章兰天知道赵君豪在逃避某些意义重大的对话，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安心做鸵鸟，丝毫不踏足赵君豪所在的那个波谲云诡的世界，只做他劳累时的精神港湾——但现在看来，连这都只是奢望而已。

　　章兰天一面走进房间掩上房门，一面接起了赵君豪的电话。

　　听筒那端的赵君豪，显然是在一个嘈杂的环境里。他的声音听上去颇为急迫：“兰天，你那边没事吧？”

　　“怎么这么问？”章兰天有些哭笑不得。

　　“我听到一点风声，可能有人要去为难你。”赵君豪的呼吸听上去有些紊乱，“我最近在阻拦我们公司和闻家的一个合作方案，闹得挺不愉快的……我现在就怕他们挑我的软肋下手。”

　　“我怎么就成了你的软肋？”赵君豪这副理所应当的口吻，略微激起了章兰天的一点逆反心理，“你们这些大公司明争暗斗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你而已。”赵君豪被她一驳斥，顿时措辞艰难，“这几天你不要到处乱跑好不好？等我把一切处理好就没事了。”

　　“你准备怎么处理？”章兰天苦笑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刚才确实发生了一点事，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你说什么？”赵君豪显然是一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回到家了，都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章兰天不欲再赘述刚才的窘境，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赵君豪在电话那端沉吟片刻，缓缓吐出一句：“兰天，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十六岁那年忽然间音讯全无，让她钉在被人口诛笔伐的耻辱柱上，让她自己在自尊心碎裂一地的残骸中舔舐伤口，他最后也只能给她这样一句“对不起”而已。这一回她在黑暗和危险中侥幸逃生，而他却无能为力，只能慢半拍地打来一个电话，再说一次对不起。

　　他们继续这么不清不楚走下去，最后彼此之间剩下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抱歉了么？

　　“你不要跟我道歉了，我不喜欢听那三个字。”章兰天淡淡地说道，“也别再说我是你的软肋了，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拖累别人。”

　　“兰天，你别生气……”

　　赵君豪说完这半句，便半晌都再也憋不出一句话。过了一会儿，章兰天忽然听到手机的提示音——原来是他发来了视频邀请。

　　章兰天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通了视频。

　　

　　画面里的赵君豪，竟然和她一样，脸颊微微泛红，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

　　“怎么，你刚才在应酬？”

　　“嗯，饭局还没结束，我现在跑到楼梯间来了。”赵君豪的眼神里透着疲倦，“刚才在饭局上和人聊到闻家的事，我突然就很担心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今晚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章兰天不是习惯和人诉苦的人，此刻依旧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要误会——”赵君豪有些急切地辩解道，“我刚才说你是我的软肋，不是说你会拖累我。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这个人爱逞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就像那天在化妆间里，你自己发着烧，还拼命想把我赶走……”

　　章兰天微微一怔。

　　此时屋外夜色深沉，而手机屏幕里的赵君豪，眼神迷离，笑容却格外温煦：“其实我一直都很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我希望，你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第一个想到我，可以让我替你挡在前面。”

　　“……”

　　真的可以么？

　　在他这一番柔情的抚慰和劝导下，章兰天内心坚固的防线逐渐软化，刚刚强行摁下那些惊恐和愤恨，有些不受控制地暴露出来。

　　即使是素日里像她这样强势的人，也会有想要怯懦地躲在某个人肩膀上饮泣的时刻啊。

　　“我……”章兰天犹豫了片刻，终于情不自禁地讲出了自己的经历，“我刚才在酒吧被人下药了，差点逃不出来，现在腿还有点发软……”

　　“你说什么！”

　　——如果有人的声音可以等量转化成实物，那么此刻赵君豪的声音，大概可以原地产生一个火药桶。

　　

　　章兰天三言两语讲述了自己虎口脱险的来龙去脉，视频那边的赵君豪已经两眼冒火，整个人都显得焦躁不已，情不自禁地在狭窄的楼梯间来回踱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赵君豪一手撑着楼梯间的扶手，一手举着视频通话的手机，声音不住地颤抖着，“闻家那群无耻之徒！居然敢做这种事！还有姓郑的那个老家伙！我爸已经跟他把道理讲得清清楚楚了，他还是一叶障目！是怎样，我今天跟他女儿退婚，他明天就要卷铺盖走人是么？闻家又能给他什么好处？”

　　“你、你别激动……早知道我就不说了。”章兰天看到视频里失控的赵君豪，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一股脑儿告诉了他太多。

　　“兰天，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生气而已。”赵君豪深吸一口气，脸上犹有怒容，“你是不知道，郑淑她爸这个人一向鼠目寸光，而且固执得不得了！闻家现在资金短缺，想从我们这里抢项目捞好处，明显是把他当枪使！他只顾着眼前利益，听信了闻家的鬼话，长期下去一定没好下场的……”

　　这是赵君豪第一次在章兰天面前说这么多公司内部的事，看来他是气到有些口不择言了。

　　章兰天一面静静地听着他发牢骚，一面审视着视频里那张紧绷的俊脸，不禁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人总是这样，打扮得西装革履一本正经，稍微逗一逗就露出了少年郎的本性。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赵君豪终于注意到了她的神情。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发脾气还蛮有意思的。”章兰天笑道，“你们那位郑副总是这样的人么？我觉得今晚的事他不一定知情。你别气糊涂了，错怪了别人多不好。”

　　“错不了，我心里都有数。就算今晚的事他没参与，也是因他而起。”赵君豪目光深沉，“兰天你相信我，我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了。我告诉你，他们郑家的亲信各有各的问题，稍微撬一撬就是一盘散沙。闻家不是盼着我们公司后院着火么？这把火不用他们来点，我亲自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章兰天被他语气里的郑重吓了一跳。

　　“我必须先有谈判的筹码，才能和郑家谈退婚的事。”赵君豪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真的想清楚了么……退婚？”

　　“当然，我早就想清楚了。”赵君豪缓缓说道，“其实郑淑也根本就不想履行这个婚约——他们长辈签协议之前，从来都不问我们的意见。我们都再也不想做工具人了。”

　　章兰天原本并不想参与到赵家和郑家的集团内部斗争里，但今晚她被这样无辜卷入，便不由得她对这背后的来龙去脉一点都不好奇了。

　　听到赵君豪在视频里说出他多日来的部署，章兰天才知道，原来在这段时间里，赵君豪不仅处理着和自己一样的情感起伏，还分出精力去处理了那么多复杂艰难的状况。

　　相比之下，自己真是活得太轻盈懒散了。

　　

　　结束了视频通话之后，章兰天的一颗心久久不能归位。

　　她向来是个果断决绝的人，这些天以来，直到今晚这场险象环生的逃离，她心中分明已经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但是刚才，赵君豪是那样的一片赤诚，仿佛是早已知晓了她这些日子的心中所想，提前用一腔热血堵住了她转身的路。

　　对方如此认真、又如此深情，她若是此时打退堂鼓，只会显得薄情寡义。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章兰天不是没有经历过比今晚更凶险的环境，却从未经历过比这更难抉择的感情。因此，她也百年难得一遇地彻底放下戒备，在他人面前柔软了那么一回。

　　其实想想倒也没那么可怕，她这人一向喜欢追逐危险和未知，即使是这种夜店下药的情形，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早在英国的时候，有些私生活不检点的DJ就最喜欢在递给女孩子的酒里加东西。她所幸一开始有高人指路，也幸得自己冰雪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从对方的眼色里看出端倪。

　　再后来，她采访著名摇滚明星的时候也曾经险象环生，还遇到过带着针孔摄像机跟去夜店偷拍的小报记者……

　　想到这里，她猛然一怔。

　　刚才在酒吧里，她伸手去拿回手袋想要开溜，为什么那个女编导可以那么快地察觉到？

　　莫非是她的随身物品也早就被人盯上了？

　　宛如福至心灵一般，她迅速拉开了那个被自己随手放在书桌上的手袋——在一顿翻找之后，她从包里搜刮出了一个黑色的打火机。打火机的点火处冒着一个小小的红点，像是隐藏在黑暗里的微弱烛光。

　　她霎时间愣在当场。

　　打火机上的那个小红点，就像是一只嘲弄地审视着她的眼睛。

　　

　　她并没有抽烟的习惯，所以藏在包里的这个黑色打火机并不属于她。刚才在酒吧里，不知道是谁，趁乱把这个东西塞进了她的包里。

　　这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打火机。

　　稍微把玩一下就可以看出来：虽然这台打火机可以点火，但它并非是真正的打火机，而是一支伪装成打火机的录音笔。甚至在它的一端，还有一个散发着微弱光线的针孔摄像头。

　　根据章兰天的经验，这一类录音笔，通常都具备远程操控和同步传输数据的功能。

　　也就是说，刚才她打电话和聊视频的声音一直被人监听着，其中不知道被录下了多少，又不知道被传出去了多少……

　　她今晚实在是太混乱了，太大意了。

　　如果说从她踏进酒吧的那一刻开始，身边就酝酿着一场针对她的阴谋，那么除了在酒里下药之外，那些人还准备了一招后手。她侥幸逃离酒吧，并不等于就此万事大吉。

　　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可想而知，刚才的这一番对话，将会在舆论中激起多大的水花。倘若这些内容流传到那位郑副总面前，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些天以来，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都在刚才的这段对话里获得佐证。赵君豪的名声、前途，乃至整个恩泽集团的宏图大业，也许都会毁在这场波涛汹涌的暗战里。

　　她千般小心、百般留意，终究还是成了他致命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