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我们又不在一个班。”
颜双看着贴在公告栏里的分班名单,神情沮丧。
“你那个是实验班。”席锐夫指着墙上的通告,“19班到22班都是实验班,双双出息了啊!”
“我又不搞理科竞赛,不知道我爸妈怎么想的……”颜双叹气,“你们的爸妈怎么没把你们也塞进实验班?”
“我们也不搞理科竞赛啊。”席锐夫笑道,“反正以后都是要出国的,高一在哪个班上课都无所谓。刚入学还是低调点好,可不能像初中的时候那样了……丹扬,你说是吧?”
刘丹扬猝不及防被点名,看了席锐夫一眼:“我谢谢你了。”
“这可不好说!”颜双看了刘丹扬一眼,打趣道,“丹扬哥哥命犯桃花,走到哪里就被女孩子追到哪里。”
“第一封情书可能已经在路上了。”席锐夫煞有介事地说道。
“……你们够了。”刘丹扬哭笑不得,送给他们一人一个白眼。
被女孩子追着跑,对刘丹扬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从小就遇到各种各样女孩子的表白,但他却并不觉得有谁是真的喜欢他。这些女孩子大都是受了言情小说和少女漫画的荼毒,一双眼疯狂在生活中寻觅可供投射情感的对象,恰好见到他长得好看,就一个个冲了上来。
从小到大,有无数个人问过他: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好看?
他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就算他一开始不知道,被人问了这么多遍也该知道了。
但是,过分的好看,加上原本就温和慢热的性格,导致他在同性里的人缘并不怎么好,在异性里也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
发展到后来,基本上女生投来一个眼风,他就基本上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为了避免麻烦,他练就了一张拒人千里的万年扑克脸。
他倒也不是什么社交恐惧或者禁欲系。
甚至恰恰相反,由于从小缺乏家庭温暖,他一直很想找到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认认真真地发展一段关系。
然而这些追求他的女生大都惑于外表,没几个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的。他也不是笨蛋,每次都能感觉到,这些人只是在享受走在自己身边的那种虚荣,却并不在意真正的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时常觉得,假如撕掉这一层皮囊,他的内在就是个游离在世外的孤魂野鬼,根本得不到任何垂怜。
他最信任的人,也就只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席锐夫和颜双了。
他从来觉得这个世界的许多事都和自己无关,他也没有什么挺身而出做英雄的雄心壮志。但如果哪天这个世界被洪水淹没,或者有怪兽张大嘴巴吃光全人类——只有这两个,是他会愿意站出来拼死保护的人。
在孤单空虚的成长经历里,别人对他的每一分好,他都铭记于心。
他年幼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尚且和睦,家里与颜家、席家往来十分密切。他和席锐夫同岁、颜双小他们一岁,三人同年进入幼儿园,此后便是长达十几年的朝夕相对。
席锐夫少年老成,从小就是个规矩得体的好孩子。那时长辈们请了钢琴老师给他们上课,席锐夫可以在琴凳上端端正正地一坐几个小时,而他和颜双早已经面面相觑。颜双还能耐着性子把曲子练完,而他老早就开始浑水摸鱼、神游天外。
他好像一直都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被安排的事永远也做不好。
就连陪长辈去饭局上,他也无法做到像席锐夫那样耐心又得体,满脑子都只想着如何才能赶紧逃离这个沉闷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当时那种满心想逃去远方的感受,也是一种无忧无虑。
后来他父母的关系急转直下——起点是他外祖母的病逝。
那时候刘丹扬还在念小学。
他仍然记得,外祖母还在的时候,总是对他父亲千般维护。刘丹扬的父亲刘子维是个生长环境优渥的公子哥,风雅的爱好数不胜数,继承企业后也做得中规中矩,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人杰。然而刘丹扬的母亲出身更优越、头脑更清醒,时常会不经意地嫌弃他父亲能力不济,一次次的冷眼,终于狠狠刺穿了父亲的自尊心。
不知有多少次争吵冷战,都是多亏外祖母从中调停,夫妻二人才打破僵局和好如初。
外祖母不仅疼爱女婿,更加疼爱刘丹扬这个外孙。尽管两边的家中都请了做饭的保姆,但外祖母总愿意亲自下厨给刘丹扬做菜。刘丹扬从小就身材消瘦,不是那种多吃多动的小男孩,外祖母总是担心他的健康,不断叮嘱他多吃点。
有一回天气热,刘丹扬实在是食欲不振,吃了两口就把筷子放下,心不在焉地玩着手边的小玩意儿,就是不肯好好吃饭。外祖母见状也有些不开心,在旁边絮絮叨叨良久,还赌气说:“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做菜给你吃了!”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吃到外祖母做的菜。
在外祖母急病去世之后,刘丹扬父母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
原本他们就不是为爱情结合的,此时随着保护屏障的倒塌,彼此间的那一点恩情与温存也碎裂无踪,两人的关系很快降到冰点。那样漂亮得体的一对男女,在家时便卸下了在人前温文尔雅的面具,互相攻击时简直就像是两个狰狞的魔鬼。
刘丹扬时常关着房门在里面静静听着他们争吵,很久都无法入睡。
后来他们也不再吵了,只是再也不愿面对彼此。连同这个象征着二人婚姻结晶的儿子,也成了一个多余的物件。
刘丹扬时不时会想,如果外祖母还在就好了……
这时脑海中就会响起外祖母的声音:“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做菜给你吃了!”
是不是都怪他做错了什么?
心中蓦地涌出一阵酸痛,连带着胃部都莫名地绞痛起来。
刘丹扬的胃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原本他的胃痛只是偶尔闪现,还远远称不上“胃病”——真正让胃痛变严重的转折点,是来自于他一个偶然的发现。
那时,他父母已经冷战了一段时间,各自将社交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不会在家里同时出现。已经有好几个重大节日,都是刘丹扬孤零零自己在家里度过的了。
那天午后,母亲又打扮一新准备出门,恰好刘丹扬当天食欲不振,独自坐在餐桌前迟迟不愿动筷。母亲向外走了一段路便折回了餐厅区域,有些怀疑地打量着刘丹扬:“怎么不吃饭,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面对母亲关切的神情,他随口冒出了一句:“我胃疼,吃不下东西。”
母亲一怔,慌忙放下手提包,开始打电话联系家庭医生。
正在母亲打电话的过程中,父亲也从外面回来了。父亲恰好听到了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便走近打量了一下刘丹扬,神情也有些担忧。
刘丹扬受宠若惊。
他没有想到,好些天对自己视而不见的父亲和母亲,竟然会愿意为了自己聚集在一起。
在等待家庭医生到来的过程中,刘丹扬紧张不已。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父亲和母亲,生怕自己这临时的托词被拆穿,父母便又要各奔东西。
焦虑之下,胃部真的又开始隐隐作痛。
在脸色越变越苍白的同时,心底竟然钻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欣慰。
后来他的胃病愈演愈烈。起先他只是在不开心时食欲不振,加上有时为了父母的陪伴,他故意不好好吃饭,因而引发胃疼。到了后来,这个胃病几乎完全和他的情绪绑定在了一起。只要是他紧张、焦虑、不开心的时候,身体就会下意识地触发胃疼,严重起来甚至会发高烧。
每当他病倒的时候,父母便会尽量改变行程,至少派一个人留下来陪他一阵子。
他总觉得自己的这种病症,根本就是一种变相的摇尾乞怜。
或许这是他当初不好好对待外祖母的报应吧。
颜双和席锐夫都花了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个设定。
起初这两个人还对他这突然的胃病将信将疑,但很快,有一次他们三人偶然路过席家的书房外,听到大人们在里面讨论琉盛集团近来经营不善的一系列问题。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让刘丹扬不由得焦虑起来,身体的症状也很快开始配合。
他捂着腹部坐倒在楼梯上的时候,颜双惊呼道:“我的天,你怎么了?”
席锐夫迅速反应过来:“你有没有带药,我去帮你拿。”
直到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天,颜双犹自惊魂未定:“你知不知道,那天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真的吓死我了!”
刘丹扬听到自己被评价外表,下意识就要和她认真理论:“怎么,难道我平时很黑么?”
颜双哭笑不得地飞过来一个白眼。
他就是这么擅长破坏这种温情脉脉的气氛——虽然他提问的时候真的很认真。
自此,这两人才渐渐习惯了他突然胃痛的应激反应,并且开始有意无意地谦让照顾着他。他隐约能察觉到这两人心照不宣的善意,对此并没有任何的别扭或者推辞。在父母的战争下,他再也没办法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起码在这两个人面前,他还能稍稍掩耳盗铃一下。
他对席锐夫和颜双的温柔照顾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训练得他们都能熟练翻开他的包,一下子找到胃药放在哪一格。
后来进入初中、高中,他们虽然不再是一个班,却仍旧时常见面。刘丹扬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糟,家中气氛沉重压抑,刘丹扬也渐渐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奢望,学会了安静得体。只有到了席锐夫和颜双面前,他便像是缩进了安全的龟壳里,还能暂时忘却那些不开心,做一个不谙世事、被动等待照料的小孩子。
这种安全感在某一天被打碎。
进入高中之后,随着父亲公司的财务危机愈演愈烈,他终于不用陪着父母出席那些假笑的应酬场合了。
父亲一日日愁容不展,渐渐的开始有借贷公司上家里来追债。
颜双和席锐夫都为他焦急过。颜双试图动员自家父母出手相助,席锐夫则是根据现有的信息理性分析,提出了非常悲观的预测。当这两人投来同情目光的时候,刘丹扬反倒满不在乎。
他是真的不在乎。
对于自己的这个家、这个“少爷”的身份,他从来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仿佛天生具有某种钝感,对自己遭遇的一切都态度温和,仿佛所有的委屈和焦虑都宣泄在了身体的不适里,而对他自身的情绪不会造成任何明显的影响。
到了十六七岁,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每个重大节日都只能孤零零在家,接受了常年见不到父母,接受了自己每年的生日礼物都只是几封冷冰冰的红包——父母给不了他世俗的温暖,给不了寻常相爱的夫妇能给孩子的那种关爱,便只能一次次地用钱补偿他。
他甚至想看看,如果有一天,当父母再也拿不出钱来,他们会怎么对待自己。
生活好像一直在走下坡路,又好像一成不变。
在他高一后期的那几个月,父母在家的时间倒是比以前多了些,只是他们经常关着书房的门在里面压低了声音说话,刘丹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筹谋着什么。
直到高一下学期结束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父母藏在书房抽屉里的离婚协议书。
已经签好了字、盖好了章,无可挽回。
而他全程对此一无所知。
原本他甚至期待过,在公司破产、一无所有之后,父母之间或许能生出几分相濡以沫的真挚情感——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这又是他的痴心妄想了。
他跑去质问母亲,只换来了一番漫不经心的搪塞。他又跑去问父亲,父亲近来情绪低落,对他的问题躲躲闪闪,最后也只是含糊其辞地答了一句“还不是为了你”。
他不懂什么是为了他。
如果是为了他,为什么不能听听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们做决定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一声?”刘丹扬冷笑着反问道,“果然我在这个家里,就只是一个寄宿的外人么?”
他父亲的回答,为他的低落情绪雪上加霜:“我之前问过锐夫,锐夫说你可能没办法接受。我本来是打算过一阵子再告诉你……”
“……”
他问过席锐夫?
所以,席锐夫一早就知道他父母离婚的打算,甚至可能知道更多的事——然而却一个字也没有跟自己说过。
在这最后一记重击之下,刘丹扬心情僵冷,再也说不出话来。
和父亲对峙完已经是大半夜,他一整晚没睡着,第二天上午便跑出去找颜双。他对席锐夫已经不再信任,如今也只能去找颜双倾诉苦闷了。
颜双温柔地安慰了他一阵子,然后看他胃病犯了,便带着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去喝粥。
他坐在粥铺里和颜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未知的将来,对面还坐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时之间气氛有些莫名的沉闷和凝重。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清澈悦耳的歌声。
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这样简陋的舞台,这样湿热的季节,台上那个唱歌的女生却仿佛纤尘不染,仿佛在散发着璀璨的光。
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发光体。
刘丹扬知道自己不是。
他充其量只是一座美少年石膏像,虚有其表,摸到手里却是冷冰冰的。
他从来都不具备发光的能力,不像她。
他当然知道这个歌声轻灵悦耳的女生叫什么名字——甚至,他早就已经注意她很久了。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