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扬！”

　　还真有一个女孩，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不可思议地叫出了他的中文名。

　　刘丹扬定睛望向这个带着葫芦来收他的人。

　　女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肌肤细白如玉，一双幽黑的眼睛澄澈纯良。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点羞涩，又有点紧张。

　　刘丹扬略微一怔：“你认识我？”

　　原来这个女孩，是他高中逃课的时候，曾经在学校路边捡到的那个低血糖少女。他只记得当时那女孩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他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

　　没想到竟然还会再遇到。

　　

　　其实这段时间他过得非常狼狈。他父亲之前做生意招惹到的人，近来忽然找上了他，在他打工的图书馆和餐厅里、租住的公寓附近，都围堵过他好几次，还给他的同学、同事和室友都带来了不少麻烦。他为此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搬了好几次家。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拒绝了妹妹颜双来探访他的提议——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掏心掏肺地交谈过了，他也是真的很想念以前的亲友。

　　即使是这样小心翼翼，那些人还是如影随形，总能没过多久就搜索到他的新住址。

　　这天，为了躲避闻家那些小喽啰的追踪，他不得不拖着行李悄悄离开住处，在公园里从凌晨坐到天亮。当他困倦不堪地拖着行李走向新租的公寓时，竟又迎面遇到了那个女孩。

　　这个女孩和他的生活圈子并无交集，也只是来爱尔兰参加一场短短两个月的夏令营。原本上次一别之后，他就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

　　这是什么孽缘？

　　光是这么想着，原本沉郁的心情竟然轻快了几分。

　　突如其来而又顺理成章似地，他和这个叫梁箬楠的女孩谈起了心。当天下午，他便带着这个女孩，穿越都柏林的集市，走过琴行和公园，度过了他出国以来最愉快的一个下午。

　　爱尔兰一向天气凉爽，经常会在晴空万里时忽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一场雨。临别时，天气忽然转凉，他便本能地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了梁箬楠。冒雨绕路回到公寓里，稀里糊涂睡了一夜之后，他就猝不及防地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

　　烧得最严重的那两天，他在餐厅里打工时都需要靠不断喝冰水来保持清醒，一整天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金星，全凭意志力支撑着。他一边坚持一边鼓励自己：以后一定要把这段经历告诉别人，谁要再说他养尊处优吃不了苦，他都能理直气壮地跳出来反驳了。

　　不过，坚持了两天之后，他终于撑不住了。

　　那天他只记得，自己一回到家就倒在了沙发上，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躺在地上的。

　　当时窗外一片漆黑，腰酸背痛的不适战胜了头脑的昏沉，暂时给他带来几分清醒。他用了许久才适应周遭的环境，伸手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掉落在一旁的地上、已经快没电的手机。他原以为自己只睡了几个小时，直到看清楚手机上的时间，才知道那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

　　他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又是怎么睡得这么死的。为什么从沙发上摔到地上的时候，竟然都没有醒过来呢？

　　如果不是命大，他会不会就这么独自病死在家里了？

　　他从小就有不少大病小病，胃痛和发热这种由情绪主导的症状更是常伴多年。他父母从来也不相信他的病多是由心情而起，只以为他先天孱弱，每次照例给他叫家庭医生打针吃药。之前每一次生病，他都被精心照顾着，却都振作不起来。

　　而这一次生病的起因，却是快乐的。

　　甚至他觉得，在这么漫长艰难又无趣的生活中，能有那么一个快乐的下午，即使自己真的在这两天的昏睡中无知无觉地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的事。

　　

　　这场病还没好全，他就又见到了那个女孩。

　　——她大概真的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

　　梁箬楠来他打工的餐厅里还他外套，他就厚着脸皮拜托她去帮自己取药。出国之后，他一直在避免给人添麻烦，唯恐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可是到了这个女孩面前，他似乎又做回了那个任性的自己。

　　后来梁箬楠跟着他回家，他一度想主动跟她道别，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整天下来体力透支，最近每天回到家都会不知不觉睡到天黑才爬起来。

　　但他犹豫了一下之后，并没有拒绝她的跟随。

　　他想要留她在身边。

　　他想要多和她说几句话。

　　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是好的。

　　

　　然而还是抗拒不了身体的本能——坐上沙发后没多久，他就眼睑发沉，只觉得女孩在厨房走动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

　　女孩把他叫醒的时候，竟然已经给他烧好热水，还做好了一桌子的菜。

　　她一定不知道那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出国这两年，从最初拿着父亲的信用卡随意挥霍，到账户见底、信用卡被停掉之后，慌忙找地方打工维持生计，到省吃俭用自己钻研做饭，再到前几天独自在家病倒……

　　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深渊里的孤魂野鬼了，却没想到还会有人这样细心地照料他。

　　他这两年一直在毫不犹豫地拒绝每个向他示好的女孩子，既是因为无心发展亲密关系，也是因为自己身上麻烦太多，怕给别人带来困扰。

　　但这个女孩子的出现，实在是太令他意外。

　　在他觉得“独自病死在家也无所谓”的时候，这个女孩子让他觉得，还是活着更有意思。

　　吃完饭之后，女孩在水池前忙忙碌碌，为他收拾着碗碟。他一面站在女孩身后帮她递东西，一面低头凝视着她专注的背影。

　　女孩的发丝间传来清新的花香，是很好闻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失控，想要伸出手，把眼前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孩揽入怀中。

　　

　　当晚他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由于白天的时间都用在了打工上，他硬着头皮拿起电脑躺到床上敲论文，才敲了几行字就开始意识模糊了。睡梦中，他只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抽走压在他身上的笔记本电脑，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还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毯子。

　　他仿佛回到了儿时。

　　在他的记忆里，有过那么一段非常短暂的温馨时日。那是外祖母还在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曾一次次地尝试着温柔对待彼此——在为人父母的最初几年里，他们也曾一起努力地呵护过这个唯一的儿子。

　　那时候他晚上陪着父母看电视，困倦之下便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爸妈还会静悄悄地关掉电视，把他抱到卧室的床上。那时候也是这样，他隐约感到有人为自己盖被子关灯，奈何身体疲惫，睁不开双眼。

　　在他的父母彻底决裂之后，他曾无数次梦回儿时的那几个夜晚。他好想睁眼看看那时的父母，再看看他们眼底和唇边的温柔笑意。他好想让自己努力地打起精神，陪父母看完那一出出的肥皂剧，甚至是他根本看不懂的晚间新闻。

　　而那样的时光再也没有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竟又回到那种温馨的氛围，竟梦到有人温柔地为他盖被子关灯。不是佣人小心翼翼铺好床等他入睡的那种恭敬，而是一种值得信赖的亲密感。

　　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他看着自己身上的三床毯子，再看看整整齐齐堆在书桌上的电脑和文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体温似乎恢复正常了。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昨晚的经历并不是一场梦。

　　肯定是那个女孩。只能是那个女孩。

　　她一定是天使。

　　

　　他总觉得自己还会再见到那个女孩。

　　毕竟他知道她住在哪里，也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国。

　　他买好了小礼物，直接去女孩楼下等她，和她进行了一场短暂而愉快的交谈。他还问了女孩喜欢吃什么，准备等女孩离开之前，再约她出来玩几次。

　　奈何那群人阴魂不散，又找到了他打工的餐厅，再次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这天早上，他远远看到那群人在餐厅外徘徊时，便直接打电话向餐厅请了长假，连过去一周的薪水都没来得及领，一大早便匆忙坐上了从都柏林去科克的火车。

　　来到科克这个地方算是临时起意。

　　科克这座城市被称为“爱尔兰的威尼斯”，科克港也是泰坦尼克号的最后一个登船点。他似乎是被这种末日般的美感吸引，宿命般的来到了这里。

　　相比起都柏林的游人如织，这里才更像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他在这座城市流连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找了间餐厅做兼职，挣下了日常所需的基本生活费。闻家的人暂时没有察觉到他的去向，这一周他难得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站在海港边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可以带那个女孩来这里看看海就好了。

　　他一直不算是个浪漫的人，在为数不多的恋爱经历里，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好男朋友。

　　哪怕是以前对章兰天心动的时候，他心中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不甘。那时候他只觉得章兰天身上光芒太盛，因此并没有想过要主动去靠近她，后来的那些交集都可以算是命运的眷顾。

　　而这一次，是他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住一个人。

　　他在心中默默记着女孩说的回国时间，到了那一天就不管不顾地离职跑回了都柏林。

　　

　　临行前，他去圣安妮教堂亲手敲响了教堂的钟，然后沿着石阶走上露台，俯瞰整座建筑林立的城市。在夏日的凉风里伫立了半晌，他回到教堂里，虔诚地许下了一个心愿。

　　尽管他并不懂得应该如何祷告。

　　但他这一刻真心祈愿——

　　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也知道她并不会为自己留下。但他就是鬼使神差地许下了这样的心愿。

　　如果以后能有机会，他想带她来看科克的海。

　　因为这里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这是他在两年多的孤单、漂泊和困窘之后，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牵挂。

　　

　　很可惜，行色匆匆地赶回都柏林之后，他并没有见到她。

　　女孩临时提前了归期，还在他住的公寓门把手上留下了一件可爱的小礼物——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黄色海绵球，上面有女孩画的笑脸，旁边还贴着她留下的字条。

　　她叫他不要老是死撑。

　　她叫他注意身体。

　　还叫他多笑一点。

　　他摘下那个海绵钥匙串，紧紧地抓在手里，心中有一块地方柔软酸涩，像是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接下来的两年，他一直都过得有些狼狈。

　　他的困窘并没有得到解决，仍旧是换着不同的餐厅打工赚生活费，仍旧是熬夜写论文，仍旧有时会因为劳累过度而生病，仍旧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阳台上抽烟，仍旧时不时受到闻家那些小喽啰的滋扰，以至于间或变换着工作和住所。闻家派来的人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出现一批，骚扰他的手段也各不相同。最严重的一次，他被那群人堵在小巷里威胁辱骂，还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虽然身上伤得不重，却在他最在意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半月后才消散的淤青。

　　磕磕绊绊，躲躲藏藏，总算也活下来了。

　　他也遇到过不少的善意，当中也有过一些很好的女孩子主动邀约示好。

　　他不再像小时候拒绝女孩子那样冷漠而莽撞，学会了先感谢和回报别人的好意，再温柔地拒绝掉对方的告白。

　　他的心本来就很窄，如今更是放不下其他的人和事了。

　　有时实在是累得不行，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就掏出那个钥匙串，看一看海绵球上的那个笑脸。

　　只有好好生活下去，只有努力攒够毕业回国的机票钱，才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啊。

　　他始终还记得自己在圣安妮教堂里许过的那个愿望。

　　这么古老的教堂……许愿大概是会灵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