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刘丹扬·少年心(二)

  刘丹扬很少主动去盼望什么事,因为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失望。

  他从小就在校园里被各种各样的女孩子追逐告白,却轻易就能感觉到对方的虚荣和不真诚。他更加受不了那种凶巴巴的女生,用威胁性的语气软磨硬泡求他与之交往。久而久之,他甚至对主动喜欢他的那些人都产生了一种抵触心理。

  最严重的是初中那几年,那时有个女生对他穷追不舍,在被他再三拒绝之后,转而露出了一副狰狞的面目,逢人就说他是霉神、扫把星,谁见到他谁就会倒霉。发展到后来,那女生甚至在学校里组织起成群结队的同学,对他指指点点、口出恶言。

  他“霉神”的名号也在校园里流传了很久。

  他那时并不和颜双、席锐夫在同一个班,大多数时间都独来独往。被人安上这样一个名号之后,他更加对人不假辞色,校园里有关于他的恶意传说也更多了。

  在初中校园里,和他的外表一样出名的,是传言中他那“冷漠招人恨”的性格。

  所以在高中入学的时候,席锐夫才会旁敲侧击地让他低调点。

  他自问已经很低调了。

  高一那年,他被分到了一个普通班,整日坐在教室后排,平时也不怎么参与学校的活动,一上课就用卫衣的帽子盖住头、伏在桌上睡觉,一到放学就冷脸走人。

  为了避免重蹈初中时的覆辙,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几乎不和人打交道。

  一中毕竟是重点高中,他主动关闭了一切可供别人靠近他的方式,身边便也没有出现像以前那样肆意打扰他的狂蜂浪蝶了。

  第一次在心里产生一些波澜,便是高一那年冬天的惊鸿一瞥。

  

  在他高一那年,南方城市遭遇罕见的冰灾,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冰天雪地。学校好心地放大家去室外打雪仗,而他和席锐夫就被颜双叫到了空荡荡的高一19班,共同商讨该如何与几位家长谈判。

  自从他家的财务危机揭开盖子,颜双和席锐夫就在绞尽脑汁为他想办法。

  刘丹扬虽然性情天真,但由于从小的耳濡目染,他还是懂得像他们的父母这样的人,此时会做出怎样趋利避害的抉择。他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席家和颜家会伸出援手。

  在颜双和席锐夫说着话的时候,其实他的注意力就已经有些偏离了。直到他注意到站在教室外的那个少女,目光才定了下来。

  纤长的身材,柔顺的秀发,白皙的皮肤,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他不想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沉重无解的话题上了。

  那少女的眼睛就像会说话——像是两颗具有奇妙能力的魔法石一样,牢牢吸引住了他。

  他当时并没有和那少女发生任何对话,只是在事后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颜双一句:今天上来叫你打雪仗的那个女生,是不是某某老师的女儿?

  这个问题是他随便编的,连这个某某老师都是他杜撰的。但这足以让他套出那个女生的真名。

  章兰天。

  原来她就是那个一直被人提起的章兰天。

  

  刘丹扬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会和这样一个女生谈恋爱。

  章兰天就像是个温暖的太阳,浑身都充满着用不完的能量——难怪所有人都喜欢她。即使没有这么好看的外表,仅仅凭借她的性格,她也一样可以吸引这么多好感的吧?

  刘丹扬向来都是一副对生活漫不经心的样子,即使是陷入了热恋,也时常没个正经,还会给女朋友取恶搞的外号——他敢打赌,在章兰天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人会给她取“小强”这么难听的昵称了。

  他简直对自己的才思敏捷感到得意洋洋。

  十七岁生日那天,是刘丹扬这么多年来最快乐的一天。

  这天早上他又慢悠悠地出门,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走进教室。从教室门口走到座位的路上,他只觉得全班的人都在看着他。

  他整个反应慢了半拍,才缓缓把注意力投到了黑板上。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满满一黑板的“生日快乐”。

  他下意识地望向右侧,隔着两个大组的座位上,有个长发女生正故意低着头不看他,双眼却泛出明媚的笑意。

  今天的章兰天绑着个清爽的马尾,最近还新剪了一个齐刘海,显得俏皮又可爱。她一向明眸善睐,此时即使没有四目相对,刘丹扬也能感受到她眼里的光。

  一抹笑容情不自禁地漫上嘴角。

  他知道,自己在身边的人眼中,向来是个清冷傲慢的人,甚至连家庭聚会的合照上都罕见笑容。他原以为这真实世界里值得他开心的事寥寥无几,未曾想竟然可以如此幸运地抓住一件。

  原本刘丹扬对自己的十七岁生日并没有什么期待。所以在看到满满一黑板“生日快乐”的时候,或许别人只看到他脸上一点浅淡的笑容,但在他心里,却是山崩海啸般的惊喜。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在乎,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被人放在了心上。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她说,例如我好喜欢你,例如真的谢谢你……关于之前十几年的经历,他从未抱怨过什么,因为他总觉得这些事听上去似乎太过矫情。但是在那一刻,他酝酿了满满一肚子的话,想要对章兰天说。

  憋到了最后,他却只是微笑着对章兰天说了一句:“我真的很开心能遇到你。”

  他是真的很开心。

  如果之前十几年的孤单是在积累运气,那么这一刻,他愿意对从前所有的失望既往不咎。

  

  他原以为有了这样的一个开端,自己十七岁以后的岁月也会跟着明媚起来。

  然而却并没有。

  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之后,他就和章兰天发生了争执——明面上的起因,是章兰天和英语老师卓佩佩的冲突。其实只有刘丹扬自己知道,卓佩佩的事只是一个由头。本质上,是章兰天这个人,让他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她实在太开朗,太明媚,太闪闪发光了。

  章兰天就像是恒久散发着能量的太阳,总是能够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甚至时常有高年级的男生来找她,和她谈笑风生、偶尔勾肩搭背,她也不会拒绝。

  刘丹扬隐约也知道,章兰天其实并没有真正做错什么,他更知道自己在心里斤斤计较实在是矫情过头了,因此他每次有一点不满就都深藏在心里。反正他也总是表情不多,不至于被谁看穿心事。

  直到这一天,章兰天在英语考试里拿了全班第一,随后为了替最后一名的女生出头,她竟然当堂抢白了英语老师卓佩佩一顿。下课之后,一大群男男女女围在了章兰天的座位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章兰天方才的“义举”。

  刘丹扬故意从人群边上走过,可是被簇拥在中央的章兰天并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心上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位和章兰天起冲突的卓佩佩老师,还是刘丹扬的旧识——刘丹扬初中那几年,在家里爹不疼娘不爱,在学校里还有追求者发起的语言霸凌。那段时间,除了颜双和席锐夫之外,唯一对他表现出温柔耐心的,便只有这位卓佩佩老师了。

  在他的世界里,一向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我喜欢”和“我不喜欢”。

  这一回,他像是终于抓住了一个正当理由,于是在放学送章兰天去车站的路上,和她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吵到后来,话题越来越偏离,章兰天当真说出了令他无法忍受的人身攻击。他生气得当场丢下章兰天,转身就往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后,他躲在了一棵树后面,想看看章兰天会不会追过来解释道歉。

  他在树后站了很久很久,周围路过了不少同学,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

  可是章兰天却始终也没有追来。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像是赌气似的,故意在每个课间时分追着卓佩佩老师说话。卓佩佩老师对他仍旧一如既往的热情,时常嘘寒问暖,甚至似乎对他父亲公司的财务状况都了然于心似的。

  他故意和卓佩佩同进同出好多次,只是偶尔用余光去打量章兰天的反应。当捕捉到章兰天脸上的一丝丝失望和委屈之后,他便在心中暗自得意起来。

  再过一个星期,他就找个课间单独去单车棚里抽烟,遇上章兰天的时候就主动对她说几句话吧——看看她到时候肯不肯服软。

  刘丹扬暗自在心中盘算着,像是在进行某个宏伟计划似的,态度严谨地制定目标。

  然而不过是短短的几天之后,章兰天就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了。

  在自己和卓佩佩老师谈笑风生的时候,章兰天也开始和一群男男女女说笑打闹,似乎全然不再把自己放在心上。有时他也听到一些议论章兰天的闲言碎语,他很厌恶那些人那些话,也想冲上去反驳两句,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过了一段时间,他辗转从班上同学那里听说:有人去问过章兰天,而章兰天那边亲口承认,说是已经和他分手了。

  原来在章兰天心里,这样就算是分手了啊。

  那就分手了吧。

  远在美国的妹妹颜双还曾经给他发来消息问分手原因,刘丹扬只是故作冷漠地回复了一句:“她说了一些话,触犯了我的底线。所以就只能这样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啊。

  他只是怕面对真正的原因,他不敢承认自己在对方心中其实没那么重要。他就像是一个撒泼耍赖的小孩,这么多年始终都在盼望着一个无条件爱他包容他的人出现。可他好不容易遇上的这个人,竟然也像他的父母一样,就可以这样轻易地放弃他,甚至在他生气的时候,都不会象征性地追上来哄几句。

  只要哄几句就好了啊。

  他很好哄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在校园论坛里看到一个帖子,又是有人不怀好意地议论章兰天,甚至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人在帖子里说:“之前是赵君豪,现在是刘丹扬。这些男生一个个把她甩了,不就是因为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不肯继续被骗了么?”

  帖子里散发出来的恶意让人咋舌。

  刘丹扬仿佛看到了初中时期被人语言霸凌的自己。

  他匿名在底下回复了一句:“你既然不认识她,就不要乱编故事。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原本想了好几句更狠的话替章兰天骂回去,打出来之后又删掉了,因为他说出来的种种诅咒,多看几遍就显得幼稚——他怕章兰天哪天看到这个帖子,会猜到这条回复是来自他的。

  但章兰天似乎并没有怎么受这些恶意讨论帖的影响。

  偶尔有几次,刘丹扬远远看到章兰天坐在田径场上,笑嘻嘻地盯着一群人踢足球,时不时还有男生围上去跟她搭讪。他每次都不敢多停留,唯恐被人看穿自己仍然在意,便强迫自己加快脚步走了。

  看上去,章兰天的生活早就恢复了阳光明媚,而自己早已是翻过去的一页了。

  原来之前只是自己以为遇到了奇迹而已。

  原来她也和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会毫无负疚地转身而去,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荒凉的角落里。

  

  到了爱尔兰,大学刚入学没多久,刘丹扬果然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其实他一直也不确定,这样一副相貌,对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祸。他的父母都生得好看,又都出身于不错的家庭,然而前半生一直身不由己,在所谓郎才女貌的婚姻里也只有横眉冷对。对于他自己而言,生得太过好看,只是从小到大为他招来了一大堆不必要的关注——似乎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因为了解他这个人而喜欢他的,向他示好的女孩子大都是被美丽的外表所惑,然后漫不经心地表达出那些浅尝辄止的喜爱。

  他也能一次次感觉到,这些人与其说是喜欢他这个人,还不如说是在满足自身的虚荣心。

  去餐厅打工之后,他对所有搭讪要号码的女生都一律退避三舍——跟他说中文的他装作听不懂,跟他说英文的他装作自己耳背,跟他说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的……他本来就听不太明白。

  反正他面瘫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脸上堆出灿烂的假笑,别人也不会以为他故意怠慢。

  到了晚上下班,他就在小公寓的阳台上抽上一根烟。都柏林的夜晚灯火辉煌,视线里鲜见高楼大厦,倒是一派别样的烟火人间。

  这天晚上,他在阳台上出神地望着远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时候看的一个电视剧画面。

  那是《西游记》里面妆容浮夸的银角大王,手持一个葫芦,气势如虹地对孙悟空说道:“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么?”

  在取经的漫漫长路上,面对形状各异的妖魔鬼怪的时候,能有人准确叫出自己的名字,这是多好的事啊——如果是他的话,肯定会答应一声的。

  这天马行空的思维,不愧是他自己的脑子。

  刘丹扬只是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交到过新朋友了,也很久没有在生活中听人叫过自己的中文名了。

  一个名字,就是一段生活的象征。自从住到爱尔兰来,他就经常觉得恍惚。他天生有一种屏蔽激烈情绪的钝感,故此他并不会因为想念家乡和朋友就撕心裂肺。他一面抵触着那些过度热情来接近自己的人,一面却又对与日俱增的孤单感到窒息。

  他胡思乱想了半天,最后打开了自己手机里的一个小众社交媒体,在几乎没有好友的账号里,自言自语地发了这样一句:“如果现在谁能对我叫出‘刘丹扬’这三个字,那我就心甘情愿,被收进这个人的葫芦里去。”

  发完这条状态,他自嘲般的笑了笑,慢悠悠地回到了空荡的卧室里。

  不知是白天工作得太累了,还是刚才的胡思乱想消耗掉了太多的精力,他一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孩子气的念头: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会愿意追上来哄他,永远也舍不得放弃他的人呢?

  月影西沉,星移斗转,新的一天又要来了。

  也许……那个人就快出现了呢?

  会有这样一个人的吧。

  会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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