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加坡回去之后,他和梁箬楠之间的气氛急转直下。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是什么事惹恼了她,却能感觉到她明显对自己有了距离。
所以就连她也看穿了他的软弱无能,就连她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了么?
感觉到梁箬楠心中的嫌隙之后,他对她说的话便也越来越少。恰好这时候为了那笔信托基金的诸多手续,他时常要接电话、发邮件、和各种各样的人交涉。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只要忙起来,他便不必去面对身后那双冷淡疏离的眼睛了。
好几次他身心俱疲的时候,也曾进入她的房间,试图主动拥抱她缓和气氛。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满以为这种最原始的肢体接触,可以带回一些彼此之间的温暖。
然而换来的却是她无情地请他离开。
大概自己真的是这样惹人厌恶……除了那些爱慕虚荣主动接近他的人之外,任何人只要稍微走得近些,便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厌弃他。
他不想去猜去问,只因他太习惯这种感觉了。
冷淡了一段时间之后,梁箬楠主动搬出了两人同居的公寓。她老早告诉了刘丹扬自己哪天搬走,但刘丹扬故意选在了那几天去外地办事——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里面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梁箬楠是故作姿态、在等他开口挽留?
但很快,心里就响起一个更大的声音:不会的,不要去自取其辱了。
他在父母那里当够了摇尾乞怜的弃儿,在感情里,他不想再做一个招人嫌的角色了。
在分居之后的那段时间里,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他还是时不时会给梁箬楠发几条不知所谓的信息。每次发消息,他都告诉自己:我这只是随手分享心情,并不是在求她关注我。
他原以为可以再等一段时间,等事情尘埃落定,等自己强大到足以保护她,再试试去找她解释清楚。
却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竟是席锐夫车祸失踪的消息。
所有人都在说,他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兄弟席锐夫,那位年纪轻轻便独当一面的、前途无量的苇席集团继承人,是为了帮他谈判才会只身飞往缅甸,遇上那场致命的车祸。
因为他是个一无所长的废物,所以每个靠近他的人都会嫌弃他、抛弃他,为数不多还留在他身边的人,便被他连累到这个地步。
都是他,都是他。
以前那个带头霸凌他的女生没说错,他果真是个天生的扫把星。
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他没办法再去顾及什么尊严和骄傲。他下飞机之后便直奔梁箬楠的出租屋,在看到她第一眼之后,便二话不说地将她抱在怀里。
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还敢伸手去抓住的暖意。
在这种时候他没办法自己待着,他会厌恶自己厌恶到想要自我毁灭。哪怕梁箬楠已经不喜欢他了,只要她还愿意同情他、收留他,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好一阵子了。
这脆弱的堡垒很快就被打破。
刘丹扬不想再去回忆那天是因何而起的冲突。唯一印刻在他脑海里的,就只有梁箬楠手机里的一句话。
——她吻了苏若成。
在他努力解决问题、盘算着如何回到她身边的这段时间里……她吻了另一个男人。
这件事他没办法接受。
他知道自己不该责怪她什么。他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好,是自己没能在感情里给她安全感。但他原以为两人之间只是误会和疲惫,原以为他们尚且有挽回的机会。却没有料到,她这么快就把注意力给了另一个男人。
果然,她早就不喜欢他了吧。
自己主动放下自尊和骄傲还远远不够,该抛弃他的人总归是要抛弃他的。
从头到尾,都只是他在自欺欺人而已。
在他离开之后,梁箬楠曾经发了一长串的消息向他解释道歉。他一度动摇心软,差点就回复了她。
她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约他去江边看烟花。
那天是大年夜,很冷很冷。
尽管事前已经努力狠下心来,但真当那天到来的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了自己。伴随着夜幕降临,他随手拿了件大衣,踏着满地的积雪,迎着寒风便出门了。
广场上的人很多,但他远远就看到她独自站在雕像下,东张西望地等待着什么。他这人没什么正经有用的技能,却很擅长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寻找目标。如同高中的时候,他表面上目不斜视,其实一颗心早就追随着那鲜活生动的章兰天,在人群里转了好几个圈。
他隐身在某个角落远远地看着她,看她时而低头看手机,时而举目四望,嘴边呼出来的气就像一团一团的小毛线球。
她还说他像猫呢,她自己这探头探脑的无助样子,才像极了一只可怜的小猫。
他几度差点起步上前,想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那个吻或许真的只是个误会吧?都是他的错,是他没有保护好她在先。只要她还爱他,只要她不放手,他这次一定好好地和她在一起……
但是,她真的还爱他么?她是不是没有意识到,她心里其实另有其人?如果他这一次不计前嫌,他们两个就能好好地在一起了么?如果自己继续沉默、继续早出晚归,她能够不吵不闹地支持他么?她会不会仍旧执着地为每件事寻求一个解释,而自己又有那个耐心和精力一件件交代给她听么?
即使他们之前的问题可以一笔勾销,刘丹扬也对自己毫无信心——自己接下来要参与的事,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危险?自己有这个本事把她保护好么?
脑子里有无数的想法交替闪过。
几度迈出的脚步,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刘丹扬一向不是个果敢的人,更是从未处理过如此复杂的情况。
最终,他只是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追随了梁箬楠一路,还捡起了她无意掉落的一只手套。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也算是陪着她看完了这一整场烟花。
新年快乐,我的田螺姑娘。
对不起。
回到家之后,刘丹扬很快就大病一场。
不知是雪夜着凉还是心情忧郁导致的,总之他忽冷忽热、神志不清地躺了好几天,还麻烦颜双亲自买了药给他送上门。
醒来之后,他绝口不提大年夜发生了什么,只是开始分外拼命地追查起了席锐夫的下落。
如今他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名下那些突如其来的财产对他来说毫无价值,只要能够救回他珍视的人,他不介意挥霍到倾家荡产。
赌桌上最舍得下注的人,便是那早已一无所有的人。
不过短短的大半年时间,每个人都看到了刘丹扬身上巨大的变化。
若说刘丹扬从前是被一桩桩变故推着走,那么在席锐夫出事之后,他便是主动地参与到这些纷争里去。真假交杂的信息扑面而来,他努力地理清思绪,不愿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席锐夫是他曾经对自己立下过承诺,这一生要拼死保护的人。
只要还有一线可能性,他便是拼尽一切,也要将席锐夫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在经历了起初几个月的失眠之后,随着处理的事越来越复杂,他原以为自己会焦虑到夜不能寐,可谁知睡眠状况却渐渐好了起来。大概因为身心过于疲惫,他反而能够以正常人的状态生活,态度轻盈地和生活中的每个人谈笑风生。
人在极大的压力下,反倒感觉不到压力。
他知道颜双会懂得他的心情。
有时他会庆幸自己现在孑然一身。若是有女朋友的状态,他根本无暇分心照顾对方的周全,只会白白给对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现在,无论是媒体的诽谤还是劲敌的威胁,他都可以坦然笑纳,也不必担心还会连累到谁。
他也察觉到余雅希对自己的心意。
他向来很擅长对女孩子的示好装傻充愣,但是对余雅希,他不忍心这么残忍。过去接近他的人里,从来没有哪个像余雅希这么单纯执着、毫无保留。平心而论,他是很喜欢余雅希这个人的,每次见到她都会心情变好——但这种喜欢似乎和男女之情无关,更像是人类之间本质的亲切感。
他不忍心伤害余雅希的感情,所以在一切力所能及的地方,他都在尽量回馈着她的付出。
对于席锐夫的下落,他一次次循着线索去追查,又一次次失望而归——给他带来最大打击的,却是他的父亲。
刘丹扬那许久不见的父亲,这回竟舍得从日本的温泉民宿抽身出来,亲自飞回国,大张旗鼓地上节目。很明显,这背后是一盘大棋。
如今刘丹扬已经知道当年的来龙去脉:他父亲全靠席总裁在背后运筹帷幄,才能想出“信托基金”这样的奇招,保住了大部分的资产。现在苇席集团有难,父亲回国帮忙反击闻家,也算是还席家的一个人情。更何况唇亡齿寒,谁都不想眼看着皓文集团这样的流氓企业不断坐大。
道理他都懂,但他却不赞成父亲的做法。
闻家他不是不想打,但却不敢用这种往死里逼的打法。这种打法是建立在毫无后顾之忧的前提下——但眼下席锐夫下落不明,他必须给闻家留足喘息的空间,才能有谈判的机会。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拿席锐夫的生死来冒险。
但那位见惯风浪的席伯伯显然比他心狠手辣得多。
那天他在电视台里大闹了一场,最后猝不及防地倒在大厅里,直接被救护车抬走。在中心医院醒来后,他刚恢复神智便匆忙跑上楼去找席总裁理论,却又被刺激得不轻。
席伯伯说了和他父亲一样的话——他说:你不要再执着了,锐夫已经不在了。
他才不信。
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表明席锐夫遇难了,席伯伯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被说服?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作为亲生父亲,有什么利益是比亲生儿子的安全还重要的?
他那时刚刚苏醒,身体机能尚未恢复,在席总裁的一番冷言冷语之下,很快就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头脑混沌到无法思考。这些天以来,全靠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执念,才支撑着他全部的斗志。而这一天之内,他父亲和席总裁接连对他说出的消息,几乎要将他的信念尽数摧毁。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席总裁的病房,只记得自己全程抓着颜双的手,眼前金星乱冒。
凌晨时分,他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原来自己竟是这样脆弱,时隔大半年还能被这个消息打击成这样。
他不接受这个噩耗。
哪怕席锐夫真的回不来了,他也要亲自调查出完整的真相。
窗外的天还没亮,他缓步走出病房,看到颜双坐在他病房外的长椅上,歪着身子靠墙睡了过去。她身上盖着余哲的外套——显然余哲也来了医院,只是现在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刘丹扬心中泛起一阵歉疚。
明明说好要做个靠谱的哥哥,却总是让妹妹这样为自己操劳。
他拿出手机给颜双发了条消息,叮嘱她好好休息,不必再担心自己。旋即他又给余哲发了条消息,让他照顾好颜双。
他打了辆车回家,接着便开始紧锣密鼓地联系起了各方关系网。他没日没夜地忙碌了好几天,给自己能想到的每个人都发了消息,甚至还悬赏寻求任何有关席锐夫的线索……好几天过去,却未曾出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不信,他不信。
这原地不动的调查结果又给了他沉重一击。他没办法以一种理性的状态面对这一切,便开始大量地抽烟喝酒排遣压力。
颓废了好几天之后,余雅希上门给他煮了点粥,还对他认真叮嘱了一番。
余雅希走后,他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抬眸审视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面无血色,好几天没刮的脸也显得憔悴沧桑。照他这么折腾下去,很快又要被送去医院了吧?还是以这副容颜残损的窘态。
这副样子可不能让更多人看到了。
余雅希说得对,他要先振作起来,才能好好保护他在意的人。既然他不相信那些人的话,那么他就要坚持下去,直到找到翻盘的证据。
在连着几天的自暴自弃之后,他终于主动戒断了烟酒。
颜双和余哲都欣慰于他的转变,连番嘱咐他在家吃药调养,并且承诺会随时通知他一切相关进展。
暂时放下心头重担之后,他终于打起精神,洗掉了一身的烟酒气味,刮干洗净了自己那张憔悴的脸,旋即便进入房间倒头就睡。睡过了昏天黑地的十几个小时,他在翌日傍晚时分忽然惊醒,隐隐约约听到楼下传来的交谈声。
是颜双来了么?这是在跟谁说话?
怎么好像……是她的声音?
不会的。一定是自己又在做梦了。
神智逐渐清明之后,楼下的交谈声也越来越真实——是真的有两个声音!颜双到底在和谁说话?为什么会把人约到他家里来?
刘丹扬控制不了好奇心,跌跌撞撞地下床,推开房门认真听了半晌。只可惜房子太大,而楼下的声音太小,怎么听也听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会儿,一时竟不敢继续走近。
他害怕楼下的另一个声音真的是她,又害怕那并不是她。
人的心真是矛盾啊。
侧耳听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双双”。
颜双很快就应声上楼。
“楼下的是谁?”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乖乖回房休息,别管这么多了。”颜双看了他一眼,虽然态度温和,却自带几分家长的威严。
“那你告诉我。”
颜双无奈叹气:“是你想的那个人。怎么,要下去见一面么?”
刘丹扬一怔:“她……她来干什么?”
“人家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颜双虽然语声平静,但目光却颇为振奋,“你如果不下去的话,就乖乖在房间里待着,等我和她聊完了再上来跟你解释。”
“……”
刘丹扬差点就要追随颜双一起下楼,但他的身体却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来面对她。
上次在电视台见面,她整个人都是那样陌生,对他的恳求丝毫也不留情面。她和记忆里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样了——她现在是独当一面的负责人了,可以冷静克制地应对着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干净利落地清理掉像他这样的“麻烦”。
那天他倒在电视台之后,还发生了什么?瞧她的态度,应该是不会为他回头的吧。
经历了那个寒冷孤寂的大年夜,她应该已经彻底放下他了吧?
可是在电视台的时候,她为什么会派人给自己送止痛药?今天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在她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是么?
退回房间里后,刘丹扬愈发心绪凌乱,心中有种莫名的悸动,和乱七八糟的想法交替闪现。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走到窗前望向那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
心跳却越来越快。
楼下传来关门的声音——是她走了吧?
恍神间,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下一秒,那个背影竟然回过头来。
刘丹扬怔怔地看着那女孩,这一刻,彼此间那空茫繁复的宇宙仿佛不再存在,此刻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遥。他恍惚了好一会儿,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然后,她竟然率先向他微笑了。
就像两人在爱尔兰遇到的时候,她在餐厅里、在公园里,那一次次纯净无邪的笑容。
就像他们从来都不曾伤害过彼此。
千言万语在心中闪过。但是面对着她这个温柔的笑容,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说。
她是懂他的。
无论以后轨迹还能不能交叠,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她的心。
真正的羁绊,是无远弗届的。
我的田螺姑娘,你再等我一下,好不好?等我再变强大一点,等我解决掉这些棘手的问题,等我把那个人找回来。总有一天,我会坚定地走向你,就像你曾经那样坚定地挡在我身前。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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