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刘丹扬·少年心(四)

  回国后重遇那个女孩,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在闻家那群讨债鬼的围追堵截之下,他仍旧如同在爱尔兰时那样东躲西藏。后来他经历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了父亲。但他还没来得及和父亲深聊这些年的谜团,便在某次睡醒后忽然不见了父亲的踪影。

  这就是他的父亲,总是没有胆量面对自己闯下的祸,只会一次次逃走。

  他穿着单薄的牛仔外套出去找父亲,人没找到,却不经意发现自己的居所又已经暴露了。

  逃亡的噩梦一再重演。

  有了这几年的锻炼,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绕路躲避对方的视线,用身上仅有的现金坐上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上门去求助席锐夫和颜双?不,那两个人只会合起伙来瞒骗他。更重要的是,以他现在这丧家犬一般的处境,无论是席家还是颜家,都一定不会欢迎他的到来——席锐夫和颜双在父母的威权面前,又能做得了多大的决定呢?

  没有人可以拯救他,没有人可以收留他。

  他本能地来到了郊区某间豪华酒店的停车场。

  这是他找到父亲的地方。

  据说失联的这些年,父亲一直藏身在此处,做着一个不起眼的保安。如果父亲已经狼狈到无处可去,他最有可能回来的也就是这里了吧?

  他在停车场周围兜了一圈之后无处可去,也未见父亲的踪迹,于是他便坐在了保安亭附近,傻傻地等父亲回来。他始终不愿相信,他父亲真的这么残忍,真的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扔下他溜走了。

  当晚气温骤降,他坐在四面透风的停车场,很快就冻到麻木。

  那女孩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在入冬的夜晚吹了一整夜的寒风,意识已然混混沌沌。

  她牵起他的手,把他塞进汽车后座,说要带他去看医生。他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强打精神对她说了一句:“见到你真好。”

  然后,整个世界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睡梦中的他意识模糊,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跟他说:上天对你真好,知道你再也找不到她,所以把她送到你的梦境里来了。

  

  他知道自己给女孩带来了太多麻烦。

  刚开始,他思绪混乱,一心记挂着父亲的安危,他知道自己不擅长处理多线程任务,便只能迫使自己不与那女孩进行任何眼神交流。在一系列混乱之后,他再度睁开眼,当看到女孩坐在他床头、又焦急又气恼的模样时,心中就像是有什么地方一下子融化掉了。

  是他不好,一身的烂摊子,刚见面就给她带来这样大的麻烦。

  心中藏了好几年的话忽然都说不出口,能说出口的就只有冷淡疏离的“谢谢”和“辛苦了”。

  接下来的好长时间,他都在心里不断作斗争:他明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么麻烦,也知道追踪自己的人绝非善类,他当下就应该让梁箬楠远离一切可能的麻烦。但另一方面,他实在是太珍惜这场重逢,他很害怕这次一放手,彼此便又消失在人海,再无重见之日。

  内心每天都在挣扎拉锯,使得他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她,只能尽可能地冷淡克制。

  当闻家的保镖出现在医院病房的时候,他知道,是时候和她告别了。

  他已经决定了,尽管他并不确定事情会恶化到何种地步,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些恶人称心如意。

  唯一的顾虑就是,他不想连累她。

  

  他只是没有想到,那样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会义无反顾地回来陪伴他,死活都不肯扔下他。当女孩子为她喝退众人、带着他逃离医院回到家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沦陷了。

  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推开她。

  他向来沉默被动,遇上喜欢的人更是格外别扭,从来不曾向人告白过。他像个胡闹的小孩子一样在她面前撒娇耍赖,骗她喂自己吃饭。与此同时,他也投桃报李,用自己留学那几年四处打工培养出来的厨艺,亲自下厨做饭给她吃。

  他为很多人下过厨,但唯有给她做饭的时候,嘴角总是会情不自禁地上扬起来。

  这是他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生活。

  他每天在家里等着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永远都不会丢下他——这种笃定真是太奢侈了。

  尽管黑暗角落里还藏着虎视眈眈的讨债鬼,尽管他对于自己的处境还有太多未解的谜团,尽管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但他是真的很快乐。

  住在这狭小的出租屋里,每天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睡觉,他却比任何时候都睡得更香甜。

  每一秒钟,都很快乐。

  

  他一向不太擅长面对严肃的话题,所以这次,在好不容易脱离危险之后,他一直也不敢和梁箬楠深入交谈。

  他害怕自己一开口询问,梁箬楠就说要离开。

  掩耳盗铃地拖延了一个星期之后,她终于还是向他提出要回去。

  那一刻他甚至盼望那群恶人即刻再度找上门来——这样的话,他就有个正当理由可以留住她,不用面临这种艰难的对话了。

  他像个小孩子一般,厚着脸皮撒娇耍赖,总算将她留了下来。他明知自己身上的烂摊子并没有解决,也明知道梁箬楠是个像他一样缺乏安全感的人。他没有信心能照顾好她,开口承诺便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在心照不宣地以恋人关系相处之后,他尽量避免提到自己父母那边的消息,以免击碎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再度把她吓跑。

  快乐的日子维持了一阵子,直到一个消息打破了平静。

  信托基金。

  若是换了旁人,无端端得到这样一笔天降横财,大概会振奋不已。但是从听到消息的震惊中缓过来之后,他只觉得这一切讽刺可笑。

  从十八岁开始,他颠沛流离了五六年之久,如今才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如果让他自己做选择,他宁愿一开始就没有这笔财产的存在,宁愿自己由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贫穷落魄的餐厅服务生。

  他这二十多年来经济上最阔绰的时候,恰是情感上最贫瘠的时候。他独自住在那大房子里,和来去匆匆的佣人相顾无言,想见父母一面还得靠生病装可怜。而过去的这几个月里,虽然他贫穷狼狈,但却是他一生中最富足的日子。

  他真的害怕当下的一切付诸东流,自己又被迫卷入那虚与委蛇、勾心斗角的噩梦里。

  他知道,梁箬楠并不是为这些身外之物接近他,更知道这些东西让她担惊受怕了多少次。他试着拒绝继承这笔财产,却被席锐夫和颜双正色教育了一通——他们约见了他数次,一遍遍地为他陈清利害、规划未来,俨然比他自己还要上心。刘丹扬不忍心辜负他们的努力,也决心振作起来,彻底解决自己的麻烦。

  虽然他们交代过,这件事最好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但刘丹扬一直都想要向梁箬楠和盘托出。毕竟,梁箬楠怎么能算在“任何人”里面呢?她早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啊。

  但他不确定的是,这件事会不会吓坏她。

  

  正当刘丹扬酝酿着该怎么开口时,这个周末,他在商场里遇到了梁箬楠——和另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在一起。

  他知道那个男人叫苏若成,也知道那是梁箬楠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

  有一个青梅竹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毕竟他自己也有颜双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彼此之间向来没有半点僭越的心思。

  但他不能理解的是,梁箬楠为什么不肯跟他说实话。

  她之前明明说的是“回家看望妈妈”。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每次回家看望妈妈,都会带着苏若成一起?那么在她家人的理解里,她和苏若成是什么关系?相比起那样一个多年知根知底的优等生,自己这个浑身麻烦的人,在她和她家人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一大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她是你生命中发生过的最好的一件事,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不要重蹈覆辙、再像十七岁时那样幼稚地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他有努力了,真的有努力。

  他不愿在心绪混乱的时候把这些麻烦事交代给她,拖得越久越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她的追问下,他故意表现得冷静又理智。他也不想给颜双他们添更多麻烦了,所以独自飞去新加坡和母亲见面,试图以一己之力承担那些本就该由他自己承担的责任。

  

  独自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刘丹扬幻想了很多场景。他想象着母亲这些年会有什么变化,想象着重逢时该说什么话,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母亲他的近况。然而在飞机降落后,他发觉来机场接他的却并不是母亲,而是他全然陌生的一男一女——据说是他继父派来的司机和秘书。

  母亲直到晚间吃饭时才出现。

  她还是如记忆里那样美丽雍容,说话时温声细语,总让人觉得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刘丹扬忽然想起儿时听到的父母争吵,父亲曾经大声斥责母亲永远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还记得曾经有一次,父亲嫌恶地看着他,说他与他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更像父亲,但从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容貌性情都与母亲更相似。

  他父亲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不知道有没有从他身上联想到他母亲的缘故。

  其实他也怕面对他母亲。

  人都害怕和另一个自己相处——他太知道母亲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正如他了解他自己。

  当母亲温柔地问候他这趟旅途的体验,却绝口不提之前的事;当母亲几次假装不经意地打断他说话,避重就轻地绕开了他这几年的遭遇;当母亲微笑着把那个名义上的“继父”介绍给他认识……他就已经明白母亲和他之间的距离了。

  母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而他只是一个外人。

  和他父亲的结合,对母亲而言,应该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回忆。而他却是这段回忆的纪念品。或许在母亲心底深处还保有着对他的母爱,但母亲却一点也不喜欢他,就如同她一点也不喜欢从前那段将就忍耐、貌合神离的婚姻。

  父母合力保全着这么大的一笔资产,心照不宣地将一切留给了他,这更像是在还某种债。因为他们都不愿面对他的存在,没有办法补偿爱,便只好补偿金钱。

  他们都不算是冷血无情的父母,他们只是没有能力爱他。

  不需要母亲多说什么,心里的期望还没来得及膨胀,便已经静悄悄地碎裂。

  他太了解母亲那一套社交礼仪,于是他温声细语地和继父打招呼,耐心地听着面前的长辈对自己的叮嘱和教诲。

  

  他在新加坡逗留了好几天,他的那位继父很周到,不仅安排车接车送,还指派了专门的地陪——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据说在继父手下的画廊工作,总是打扮得奢华又招眼。

  那女孩子第一眼见到他时,眼里便流动出他再熟悉不过的光彩。

  他只能低下头避免对视。

  他专程为之赶来的那场谈判的饭局,也进行得并不顺利。

  闻家的人唯恐他顺利继承财产,早就多番煽风点火散布谣言。而那几个私矿负责人本就是地头蛇,自带江湖习气,显然对他这样白净文弱的“大少爷”没什么好印象。他也的确是经验欠缺,被问了几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越发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那顿饭到了后期,对方句句带刺,几乎是怼脸羞辱。全靠他那个素昧平生的“继父”从中斡旋,才勉强不算闹得太难看。

  若非舍不得辜负颜双和席锐夫的努力,他老早就想放弃这笔财产的继承权了。

  他原本是生怕母亲卷入危险,这才心急火燎地赶来保护——却没有想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累赘,竟需要这位继父像带孩子一样,又是为他斡旋交际,又是为他打点行程。

  如果换了是席锐夫,在这种局面里一定比他稳重老练得多。

  同样的年纪,又是一起长大,为什么席锐夫早就可以独当一面,而他自己却仍旧是个处处拖累人的废物?

  他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心中却已然幻化出另一个自己,无声嘲笑着自己的软弱。

  

  原本这场饭局定的是另一个日子,是因为中间一些复杂的拉锯和调整,最终改到了这一天。母亲和继父陪着他度过了并不愉快的大半日,直到这场饭局进行了一半,刘丹扬无意间低头看手机,才恍然意识到当天竟是10月17号。

  他的二十四岁生日。

  在饭局开始前,母亲就吞吞吐吐地邀请他,晚上去家里坐坐。刘丹扬不是不好奇母亲这些年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也不是不期待和母亲进行一些更深入的交谈——尤其是在这场难堪的饭局后,唯一支撑着他的,便是“当晚和母亲一起过生日”的这个约定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继父那边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却还是从隐约飘来的交谈声里听到,好像是某个小孩突然生病了。

  通话结束后,只见继父神色慌张地匆忙驱车离开,母亲虽然没有跟着去,却屡屡表现出神不守舍的模样,像是担忧着什么重大的事。

  刘丹扬不知道那个生病的小孩和他继父是什么关系,他也不想问。他不想听母亲告诉他,在这几年他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母亲还给他变出了什么弟弟妹妹之类的。他更加害怕知道,母亲其实知道该怎么关心疼爱家里的孩子,只是他自己没有这个福气。

  在母亲再一次走神之后,刘丹扬主动找了个托词起身离开。由头到尾,他都表现得温和得体,保持着他能感觉到的、让母亲感到轻松舒适的距离。

  转身时,他刻意忽略了母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不想细看,也不敢细想。

  

  刘丹扬独自坐在街边的大排档,刷着手机里的消息,心中蓦然一酸。

  屏幕上显示着席锐夫和颜双发来的生日祝福——到底还是有人真心惦记着他的。

  梁箬楠也给他发来了消息,语气却比之前冷淡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恼恨他没有留在国内一起过生日,又或者是之前的小摩擦让她余怒未消。

  此刻,他只想要马上就飞回去。

  回到那些爱他的人身边。

  他不想再面对这些冰冷的人、处理这些复杂的事了。

  他想要的东西真的很少,只要可以每天和他爱的人一起吃饭,只要确信自己被对方放在心上,只要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地丢下自己……这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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