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也是卓佩佩性格最乖戾的一年。
在得知了私生子的事之后,卓佩佩恰好有一次听说杨千崎班上的英语老师请了病假,她便主动请缨,去给杨千崎的班级代课。
她的确是别有用心。
她对闻利雄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心存敌意,恨不得羞辱他一顿,以宣泄内心那难以解释的无名火。但当她真的点了杨千崎起来回答问题时,酝酿了许久的恶言忽然就梗在了喉头。
这少年目光坚定、对答如流,她一下子就骂不出口了。
卓佩佩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或许是另一个她——曾经在县城里郁郁不得志,总觉得铁笼子挡不住自己金羽毛的、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女孩。又或许,这少年的母亲才是另一个她——同样的美貌,同样沦为供男人取乐的工具,她与那个女人当真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还是有不同的。
起码她比那个女人聪明,比那个女人自私,也比那个女人努力。她奋力去争来的一切,都并非为了成全其他人,而是为了能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如果要把自己的人生拍成一部电视剧,卓佩佩不希望它是一部旧时代苦情剧。
卓佩佩原本就慕强,她忍受不了自己成为弱者,而且她十分厌恶所有生存能力不足的弱者。每当在生活中有了烦心事,她最好的发泄方式就是对那些处于弱势的学生恶语相向。
大多数青少年都并不具备反驳的能力,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训斥,直到绷不住落下泪来。
她非常享受这种“辉煌”的战绩。
同一间办公室里的老师们看惯了她训斥学生,也不知是出于对她公公的奉承,还是出于对她的友谊,纷纷都夸她“真性情”、“敢作敢为”,还都说要向她学习。
其实卓佩佩训斥学生也是有技巧的。
她通常会以“成绩不好”作为切入点,以最恶劣的语言攻击自己教的几个“差生”——但其实她事先都做过背景调查,若是家境较好的学生,她便会适当放水,找个理由让对方先离开。每次令她极尽羞辱之能事的,一定是出身于普通家庭、或是贫寒家庭的学生。当她居高临下地将那些心智还没长成的少年人骂哭时,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异样的快感。
遥想学生时代,“一中学子”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金字塔尖,可如今这些孩子却尽在她的掌心,任由她揉圆搓扁,甚至留下终身的印记。
卓佩佩简直享受教师这个职业带给她的权柄。
她原本准备假公济私、在杨千崎身上故伎重施,却没想到自己忽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到嘴边的炮仗临时哑了火。
她只好把噎在心头的不满发泄在其他人身上了。
这天,她当着全班的面,狠狠羞辱了一个成绩不好且家境贫寒的女孩子,直到把对方说哭。她还没来得及体验胜利的愉悦,忽然有个人站起来打断了她。
卓佩佩眯起眼睛,回头打量着这个见义勇为的人。
章兰天!
竟然又是她!
在自己一次次发动攻击之后,这个章兰天竟然还能这么活蹦乱跳地和自己对线,而且她竟然还考出了第一名的成绩,令得全班为她鼓掌喝彩。
众目睽睽之下,章兰天像是一个为民请命的英雄,而她自己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反派角色。
她恨透了这种感觉。
第二天,刘丹扬那个傻孩子竟然主动找过来,替他女朋友章兰天的“无礼行为”向自己道歉。卓佩佩回抬眸瞥了远处的章兰天一眼,见她还浑然未觉地在和一群朋友说笑玩闹,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丹扬啊,不是我说你。”卓佩佩冷冷一笑,“你早恋我也不反对,可是你怎么能找个这样的女生呢?她私生活有多乱,你难道没听说过么?”
“那也不至于……这主要都是些谣言吧?”刘丹扬微微低下头。
“你也太好骗了吧?”卓佩佩继续说道,“我告诉你,我和她前男友的妈妈很熟,我可太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了!这个章兰天心机重得很,根本就没什么真感情的——你长点心吧。”
刘丹扬低垂眼睑,没有应声。
卓佩佩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当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总之不久后她就发现,刘丹扬也和这个章兰天分手了。
真是活该。
所有和自己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卓佩佩对章兰天的敌意,直到之后那一年才逐渐消减下来。
到了他们高三这一年,章兰天休学准备语言考试,很少再出现在学校里。与此同时,闻利雄已经逐渐掏空了琉盛集团有价值的项目,刘子维也终于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宣告破产。
她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段所谓的“婚外情”了。
只是她还不能完全抽身。
作为引刘子维入局的鱼饵,她还要负责善后工作——闻利雄在接手了琉盛集团之后,原以为还有资源亟待挖掘,殊不知刘子维留下的竟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刘子维不仅在宣告破产前金蝉脱壳转移大笔财产,甚至还向闻利雄借了一笔钱,在海外购置了一些不明资产。
闻利雄需要知道刘子维的布局,更想知道他将主要的资产转移到哪里去了。
当此际,刘子维众叛亲离,席家和颜家都跟他划清界限,他刚离婚的妻子也收拾东西出国去了。卓佩佩作为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在闻利雄的授意下,佯作好心地为他安排了一个临时栖身之所。
负债累累、走投无路的刘子维,被安排在城郊一间酒店的停车场做保安,照常领工资,还得到了免费食宿。这间酒店隶属于恩泽集团旗下,而恩泽集团的郑副董是闻利雄原配夫人的亲戚,因此愿意为他提供方便。闻利雄自此装聋作哑,假装弄丢了刘子维的踪迹,并不再强势地向他追债。
他们都知道刘子维如今身无长物,连房子车子都被拿去拍卖了,这时候即便是出动法律,也无法从他身上榨出更多钱来。
闻利雄这以退为进的套路,既是为了躲在暗处掌控刘子维的行踪,也是为了让卓佩佩卖一个人情,此后再想办法从刘子维口中套取财产的下落。
卓佩佩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彻底被架上了闻家这艘船,成为这个利益集团的一份子了。
在刘家彻底垮台之后,曾经有记者撰文揣测卓佩佩和刘子维的关系,据说还有人拍到了她和刘子维在赌桌上的照片——卓佩佩收到某个记者的勒索短信,赶忙心急火燎地去找闻利雄求助,闻利雄这才不慌不忙地告诉她,她的丈夫宋子湾已经先一步压下了那些报道和照片,还用了些手段,将那个涉事的记者远远地调走了。
卓佩佩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过那些照片,也没有专程去找宋子湾核实过。
她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圈,才发现尽管她和刘子维的交往并不算收敛,但整件事的保密程度却超乎想象:无论是她公婆那里,还是她混的名媛社交圈子,甚至是她工作的学校里……仿佛各个地方都有人及时为她打掩护。
在这次这个不知死活的记者出现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和刘子维的关系。
宋子湾这样尽心竭力地替她掩护,不知是因为爱面子,还是因为私下和闻利雄达成了什么协议——她对此不得而知,也并不怎么好奇。真正令她惊讶的是,她原以为她的学生章兰天早已对外宣扬过她的这段婚外情,因此才索性破罐子破摔——却没有想到,如今看来,倒是自己错怪人家了。
尽管琉盛集团凭空消失的资产迟迟没有下落,但是出于那么一丁点良心上的煎熬,卓佩佩还是做了两件亡羊补牢的事。
首先,她在一中的谢师宴上向章兰天敬酒道歉,从此宣布讲和,将不愉快的一页翻过去。
之后,她给身在海外的刘丹扬发去了邮件,避重就轻地向他坦陈了自己和他父亲的这一段“婚外情”,并且向他认真道了个歉。
虽然她说的并不是全部的实情,但她对刘丹扬的歉意是认真的。
刘丹扬的回信温柔礼貌,并不见愤怒或者责怪:“佩佩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不怪你,主要责任在我爸。”
卓佩佩心中盘旋许久的愧疚总算放下了一些。
后来,当卓佩佩从刘子维那里套取了刘丹扬在爱尔兰的住址,并且转告给闻利雄的时候,她也不忘旧时情谊,向闻利雄叮嘱了一句:“讨债可以,但你不许让你的人伤害他。”
“没想到你还是个重情义的小女子!”闻利雄欣然一笑,当即应允。
接下来这几年,随着皓文集团越做越大,闻利雄也愈发有恃无恐。
卓佩佩知道他有许多红颜知己,但自己无疑是在他身边最长久的一个。闻利雄对她的喜爱或许不是单纯的喜爱,当中更有一种对于征服“权力”的满足,毕竟闻利雄也曾在宋平那里受了不少气。起初他们享受着在宋平眼皮子底下偷情的紧张愉悦,后来随着皓文集团的壮大,闻利雄愈发膨胀,竟开始公然带着卓佩佩出双入对,在各种各样的宴席上耀武扬威。
这几年政界势力更新换代,卓佩佩的公公宋平虽然延长了退休年龄,但手中职权早已日渐分散,再不复往日威风。
闻利雄当初依傍着宋平,面对宋平的贪婪阴险都只能忍气吞声。而如今闻家早已打通了不少关系网,再不把日薄西山的宋平放在眼里。卓佩佩也对宋平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控制欲隐忍已久,如今只觉得扬眉吐气,愈发跟着闻利雄招摇过市,屡屡当众打宋平的脸。
宋子湾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曾不止一次劝过卓佩佩,稍微收敛一点锋芒。
“你要是实在想和他在一起,我们先找个理由把婚离了吧。”宋子湾苦恼道,“不然,等女儿从国外回来,你叫我怎么向她交代?”
卓佩佩和宋子湾的女儿,早在幼儿时期就被送去私立托儿所寄宿——只因那时宋平觉得卓佩佩这个媳妇不恭顺,还染上了抽烟的恶习,说是“怕孩子被教坏”。
当时卓佩佩以为只需忍受一年半载的分离,等宋平气消了就好了。她甚至还克制了一段时间不在家抽烟,只为营造一个好的形象,让宋平尽快批准她把女儿接回来。哪知道宋平眼里压根看不到她的努力,竟将她女儿在寄宿学校里一放就是好些年,害她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女儿一面。
女儿进入初中之后,宋平又一时兴起,压根没跟卓佩佩和宋子湾商量,就做主将孩子转到国外读私立学校去了。如今这孩子至少半年才会回来一次,和父母的关系早已疏远得很。
原本卓佩佩并没有打定主意做“红颜祸水”,她也是有正常人的母爱的。
是宋平毁了这一切。
“我们的女儿才不在乎这些呢!我们这些年都分房睡,她难道不知道么?”卓佩佩冷笑道,“你到底是在乎女儿的感受,还是在乎你爸的脸面,干脆把话说明白。”
“我爸他年纪也大了,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别跟他计较了……”
“你可别忘了,你爸还设计陷害过那个姓严的。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么?”卓佩佩十分擅长戳丈夫的痛处,“你爸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感受,你又何必要在乎他?”
宋平这极端的控制欲,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当初发现宋子湾婚后偷情没多久,宋平便用了些手段栽赃宋子湾的情人中饱私囊,害得那个姓严的被停职调查了大半年,前途受到极大的影响。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闻利雄真的和我爸撕破脸,两虎相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宋子湾无奈反问道,“就算等我爸退休了,他能启用的人脉还有不少,争到最后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还不如各让一步。”
然而卓佩佩早已将宋平恨得咬牙切齿,根本听不进丈夫的苦口婆心。还没等卓佩佩作答,楼下客厅忽然传出一个苍老尖细的男声:“子湾,你下来。”
卓佩佩一怔,旋即本能地脊背一凉。
宋平刚才居然一直在楼下。
她和宋子湾是在自家这边的二楼走廊上对话,声音不算太大。可是他们的这间公寓和公婆的公寓是连在一起的,楼下是个四面通透的大客厅。若是宋平方才就一直在客厅里留神听,的确是有可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的。
堂堂一个高官,竟还会偷听儿子儿媳的墙角!
宋子湾被叫下去之后,卓佩佩起初不敢动弹,对楼下的对话听不真切。最清晰的两句,便是在宋平情绪激动时传来的:“……呵,不就是个捞偏门的流氓?他算个什么东西?”
这说的,多半是闻利雄了。
过了一阵子,卓佩佩走下楼梯出门,路过宋平面前时,宋平朝她粲然一笑。
近来随着她和闻利雄日渐亲密,宋平不再对她颐指气使,反倒是换上了一副塑料质感的礼貌笑容——这或许就是他在官场上和人打交道的嘴脸吧。
有了这副礼貌的笑容,卓佩佩愈发确定,自己在宋家就是一个被排挤出核心圈的外人。
这些年宋平苍老了不少,头发比从前更少了些,身材也比从前还要瘦了。他本就生得尖嘴猴腮,方才对着宋子湾骂人的尖刻嘴脸还来不及收拾,此时又转而对卓佩佩换上了一副客套的笑容,瞬息万变的表情里甚至带着几分滑稽。
卓佩佩也礼貌地向宋平点头微笑,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四目相对的瞬间,卓佩佩忽然觉得,宋平这副嘴脸,像极了一只诡计多端的大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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