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佩佩开始教刘丹扬的这一年，刘丹扬还不到十四岁。小小少年已然生得长身玉立，容貌上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面形轮廓有父亲的英挺，眉目间又有母亲的艳丽，加上他苍白的肤色更显出一种他父母身上都不具备的清冷，整个人俊美得不似凡人。

　　刚开始教他没多久，卓佩佩就听说，这小男孩自小就人见人爱，在校园里苦苦追求他而不得的女孩子不胜枚举。

　　和他那个自诩风流的父亲不同，刘丹扬的性格内向孤僻，日常以沉默居多。

　　有一回补习课之前，卓佩佩竟然碰到刘丹扬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抽烟，那吞云吐雾的熟练架势，竟颇像一个看破世事的中年人。

　　见到卓佩佩迎面而来，他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惊慌失措地掩饰抽烟的动作。

　　那时卓佩佩也正染上烟瘾没多久，她见状，便顺势在刘丹扬身边坐下，也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掏出一盒烟。

　　刘丹扬顺手掏出打火机，帮她点燃了。

　　

　　“你就这么抽烟，你爸妈不管？”卓佩佩一面吐出一口烟圈，一面问道。

　　刘丹扬摇摇头：“我就算现在突然死在这里，我爸妈可能也要过几个月才会发现吧。”

　　卓佩佩听得哭笑不得：“没有啊，我看你爸妈还是挺关心你的。上次你妈还专门嘱咐过我，说你有胃疼的毛病，叫我看着你少吃点冰的。”

　　刘丹扬淡淡一笑，并没有接这句话。

　　“小孩子家家的，装什么深沉？”卓佩佩对他这故作老成的神态有些不满，“你们这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孩啊，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的是比你们惨得多的人。”

　　“比我惨得多的人……”刘丹扬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们也像我一样，从小就没人爱么？”

　　“呵，你这还叫没人爱？”卓佩佩抬起手，毫不见外地在小男孩头上敲了一爆栗，“我可是听说，学校里追你的女孩都排起长队了！”

　　“……那又不是爱。”刘丹扬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那些人根本就不喜欢我，她们就只是虚荣而已。”

　　没想到这小男孩还看得挺通透。

　　一瞬间，卓佩佩对身边这个大智若愚的俊美少年，生出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来。

　　“好了，该进去上课了！”

　　卓佩佩抽完手中的烟，摁灭了烟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刘丹扬一眼，“小小年纪，不要整天胡思乱想的。你以后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可以叫我出来，陪你一起抽烟。”

　　刘丹扬缓缓抬眸望向她，幽黑的瞳仁像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卓佩佩轻轻一笑。

　　师生间的友谊就此结下。

　　

　　卓佩佩这一生接触过不少男人，像县城里的那位“大哥”，像她的丈夫宋子湾，像她的情人闻利雄，乃至于一些在社交场合萍水相逢的异性……她在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会本能地拿捏姿态，在心中权衡利弊得失，从而调整出自认为最佳的距离。

　　唯独和刘丹扬打交道的时候，她是卸下了伪装的。

　　每次课前课后坐在台阶上一起吞云吐雾，卓佩佩就像是和一位多年的老友并肩参禅。虽然她有时也怀疑，身边这个无病呻吟的小鬼其实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但这也不妨碍她享受和这个小鬼分享心事。

　　有一回她问刘丹扬：“跟我说实话，你是几岁开始偷偷学抽烟的？”

　　“……就是上个月。”

　　“啊？”

　　“上个月被你看到的时候，是我第一次抽烟。”刘丹扬平静地陈述事实，“我从家里茶几上随手拿的，也没被人发现。”

　　“第一次抽烟就这么熟练？你可不要骗我。”

　　“真的没骗你。我是从小看我爸抽烟，看多了就会了。”少年睁着纯净的大眼睛，“我本来也不明白，我爸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现在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卓佩佩看着少年故作深沉的面容，不仅有几分好笑。

　　“我口才不好，具体的也说不上来。”刘丹扬脸上扬起一个苍白的笑容，“总之，抽烟的时候有种自我毁灭的感觉……很痛快。”

　　自我毁灭的感觉。

　　说得太精准了。

　　这看上去温吞又颓丧的俊美小少年，内心倒是有个斑斓的世界。

　　卓佩佩又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这段时间，也恰是卓佩佩最苦闷的时候。

　　她丈夫宋子湾时常找借口在外地出差，具体是去做什么，她不愿细想。唯一的女儿被送去了寄宿学校，良久都见不上一面。日常行动，哪怕是逛街购物，都有公公宋平的处处掣肘。她试图和席总裁建立关系，抛出去的鱼饵却宛如沉落水底，甚至使她怀疑起自己的女性魅力。

　　在聪慧狡黠而又魅力十足的闻利雄出现之前，卓佩佩所有的郁郁不得志，都是在和小男孩一起吞云吐雾的时候得到纾解的。

　　一段时间下来，她的学生席锐夫和颜双仍旧规规矩矩地叫她“卓老师”，唯有刘丹扬将她引为知己，已然亲昵地称她为“佩佩姐”了。当她倚在刘子维怀里，在澳门的夜场里跳舞的时候，少年刘丹扬那双纯净的眼睛时不时便会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

　　

　　引诱刘子维入彀的计划，一步步顺利进行着。

　　中途出现了一点惊险的小插曲。

　　有天她陪刘子维去吃晚餐，竟在餐厅里碰到了宋平的一位同僚。那老男人远远地打量了她半天，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事情。卓佩佩当下一颗心突突乱跳，小心翼翼地低声向刘子维问道：“要是这人去向宋平告状，我们该怎么办？”

　　刘子维倒是满不在乎：“告就告。宋平有脸把你骗进门，还有脸管你的私生活不成？”

　　半晌下来，卓佩佩忐忑不安，刘子维享用晚餐的心情倒是一点都不受影响。

　　真是个靠不住的纨绔子！

　　卓佩佩只得低头给闻利雄发消息：“要是这人在宋平面前戳穿我，那我以后可算是完了！你的计划也跟着完了！”

　　片刻之后，闻利雄回复了她：“不要紧，我叫个人过去帮你打掩护。”

　　虽然不知道闻利雄有什么后招，但看到他的回复，卓佩佩的心才算是稍微安定了点。

　　她的餐桌与宋平的那位同僚是斜对角，整顿饭下来，她既要假装没看见对方，又得时不时瞥一眼，唯恐闻利雄的“掩护”来不及赶到，对方就提前吃完走人了。

　　好在“掩护”及时到达了。

　　——闻利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宋子湾约来了这间餐厅。

　　宋子湾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和颜悦色地跟刘子维打招呼，然后在卓佩佩的餐桌边加了张椅子坐下，俨然大家是一早约好的一般。

　　没过多久，斜对角那张桌子的长辈竟主动走了过来，和宋子湾握手寒暄了一番。直到此时，对方望向卓佩佩的眼神里，才抽去了方才的狐疑和打量，只剩下寻常社交场合的客套。

　　同车回去的路上，宋子湾隐晦地叮嘱她：尽管说好了各玩各的，但还是要注意少来这种人流密集的场合，免得传扬出去让宋家丢脸。

　　卓佩佩对宋子湾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好奇，于是直接问出了口：“你今晚是怎么收到消息的？为什么一下子就赶过来了？”

　　她可不相信，宋子湾竟能对闻利雄言听计从——闻利雄更不可能傻到暴露他们的地下情。

　　宋子湾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甚至有些闪避她的眼神：“不管怎么说……我能帮的会尽量帮你，但你自己也要注意点。”

　　“那你平时和那个姓严的约会的时候，你也记得注意点。”卓佩佩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为了争取更多自由活动、不被公婆监视行程的时间，家教的兼职工作已经不能满足卓佩佩了。卓佩佩找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加上宋子湾的从旁协助，终于获得了首肯，靠着公公宋平的面子，顺利进入重点中学一中，成了一名正式的英语老师。

　　进入一中，对于卓佩佩来说，也是一场梦想成真。

　　昔日的她从县城转学来到市里，借读的那所中学，其实在本地只不过属于二流水准。那时作为县城女孩的她，像仰望星辰一样仰望着那所二流中学的同学们。而当时她身边的那群同学，言谈间总是将本地最好的中学一中奉若神明。

　　当时的卓佩佩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有机会进入一中当老师，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教导那一个个站在金字塔尖的孩子们。

　　她的人生虽然一度触上暗礁，但到底没有偏航过，由始至终都走在打怪升级的路上。

　　

　　这个时期，刘子维已经在各大赌场输了不少钱，也跟闻利雄安排的财务公司签下了几份暗藏玄机的协议了。可是刘子维仍旧沉浸在这场桃色陷阱里，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浑然不觉。

　　闻利雄是个有野心且有耐心的人，他吞并琉盛集团的计划，不声不响地铺垫了几年，在卓佩佩的牵引下一点点走向收网的高潮。

　　比起之前引诱席总裁的艰辛诡谲，卓佩佩对刘子维这种公子哥，基本上是手到擒来。

　　除了陪伴卓佩佩出入于闻利雄打点好的那些娱乐场所之外，刘子维还主动给卓佩佩买过不少礼物，几乎将所有奢侈品牌都打卡了一遍。

　　卓佩佩对一切礼物照收不误，唯一就是不让刘子维给自己买鞋。

　　或许是高中时的那双高仿耐克给她留下过太深刻的印象，又或许是宋子湾从超市里买的那双拖鞋给她造成了太大的影响，卓佩佩一直对鞋子这个东西有几分特殊的迷信。她总觉得，她穿的每双鞋都会把她带去某个不可控的地方，甚至会宿命般地掳获她的真心。

　　所以她只接受她真心喜欢的男人送她的鞋。

　　她的心，早在收到那几十双高跟鞋的那一天，就已经打包送给了闻利雄。而她对刘子维的虚与委蛇，由头至尾只不过是完成任务而已。她只想等到大功告成的那天，亲自带着胜利的勋章去向闻利雄邀功——让这位枭雄睁开眼看看，自己也是有几分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