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空气潮湿，所幸还没有太过闷热，尚且能够忍受。

　　临近期末，班主任严令禁止在教室里看课外书，颜双只得抱着午休时新买的《谢安传记》，独自来到校园里一个僻静的角落。

　　这个角落如此僻静是有原因的。

　　石凳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一侧是学校的池塘，另一侧不远处便是校领导的办公楼。学校里的老师学生通常不在这附近晃悠，大约是害怕不经意和校领导打上照面。颜双平时虽然低调少言，偶尔却也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离经叛道，对于“撞上校领导”这一可能性并不感到畏缩。

　　当她看到书上的副标题“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古代这些男文人可真是……标榜自己遗世独立，还非得拉上几个无辜的女性做道具。

　　在那个副标题之下，便是展开叙述谢安的那些非凡的历史成就，颜双却已然有些分神。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循着池塘上摇曳的波纹，转移到一片片的荷叶上，又转移到池塘边的蜻蜓上。

　　

　　“哗啦——”

　　侧后方忽然响起一阵动静。

　　颜双本能地回头望去，只见办公楼前有个男生正抱着一堆练习册，艰难地弯腰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那几本。

　　她见状便合上了书，走上前去，帮那男生把散落在地上的几本练习册捡起来。

　　“搬这么多书，你能行么？”颜双看了那男生一眼，友善地问道，“需不需要帮你拿一点？”

　　“不，我……”那男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片刻，终于轻声说道，“那就……谢谢你了。”

　　她分了一部分练习册抱在怀里，陪那男生一起走向教学楼。

　　那男生低头看了一眼她堆放在练习册最上方的那本书：“你对谢安有兴趣？”

　　颜双轻轻一笑：“算不上吧。我这叫‘好读书不求甚解’，随便看看而已。”

　　“两晋时期的人物，有哪个是你特别欣赏的么？”他又问道。

　　颜双想了想，诚恳地摇摇头：“我觉得那个时代的人都太扭曲了。小时候我觉得他们很酷，直到最近了解了时代背景，只觉得他们都很可怜。”

　　“噢？”那男生眼中有一道光闪过，嘴角微微上扬，“你有没有发现，历史上越是动荡的时期，就越是群星璀璨？”

　　“是的吧……苦难比较容易激发创造力。”颜双想了想，“‘伟大’和‘幸福’这两件事，好像不可兼得。”

　　颜双没有想到，这类她平时压根找不到人聊的话题，竟然能和这个萍水相逢的男生聊得这样顺畅。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教学楼前。

　　“这些练习册要送去年级组长那里。”那男生停下脚步，对颜双说道，“如果你不想进去的话，我一个人送过去就行了。”

　　年级组长汤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整个高一年级的学生见了他都要绕道走。颜双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刘丹扬，就因为迟到被这个汤老师抓过好几回，每次都被训得灰头土脸的。

　　若是让汤老师看到她手上的课外书，搞不好一时兴起就要给她没收了。

　　“那不然……我就不进去了？”颜双感激这男生的善解人意，伸手将自己抱着的那些练习册小心翼翼地叠放到他怀里。

　　颜双正摆放着这些练习册，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呼唤：“苏若成！”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师带着两个学生，正抱着一堆教学器械走了过来。那老师年纪不大，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他见到颜双时，便与身旁的两个男生相视一笑，似有深意地朝这边说道：“你要是有事的话，不如我们帮你把这些练习册搬进去吧。”

　　“不、不用……”苏若成的脸上泛起几分红晕，“你们先进去吧，我马上来。”

　　

　　听到他们说的话，颜双忍不住抬起头，细细打量起了身旁这个男生——只见这人面貌清俊，身材修长，嗓音磁性而略带低沉，气质儒雅脱俗。

　　苏若成。

　　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在校刊上读到苏若成的文章时，颜双也曾想象过作者本人会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他竟与自己那模糊的想象如出一辙。

　　微怔之后，颜双忍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话说出口，她忽然觉得唐突——自己倒是不认生，才读过人家几篇文章，这语气便熟稔得像是相识已久似的。

　　没想到这苏若成也不见外，闻言便抬眼深深凝视了她一眼，眸中漫出浅浅的笑意：“你是颜双，对吧？”

　　“你认识我？”

　　“唔……今天总算认识了。”

　　苏若成略略抬眸，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此刻又添上一抹浅淡的笑意。

　　捕捉到他的神情，颜双的心上像是骤然间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整个人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她羞涩地低垂眼睑，只觉得双颊愈发有些发热。

　　

　　高一这一年的暑假，颜双过得有些神不守舍。

　　放在往日，她的生活无非就是读读书、写写作业，陪父母出去社交一下，心情并不会有多大的波澜。今年这个假期有些不同：琉盛集团濒临破产，她熟悉的刘叔叔夫妇悄无声息地离婚，她的两个哥哥也为这件事陷入冷战，她夹在中间就像个磨心，左右为难。

　　成人世界里那永不停歇的计算筹谋、处处留意的人情世故，时常让她感到厌烦无力。她总担心他们三兄妹长大后也会因种种利害关系而分道扬镳，却没想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

　　偏偏这些烦心事也不便和其他人说，她便只有在读书和写文章的时候得以暂时逃离。

　　校刊主编余哲欣赏她的才华，常常找些新鲜的话题来与她讨论，她也能在跟余哲的聊天中梳理清楚自己的想法，并且在他的鼓励下成为了一中校刊的常驻作者。

　　可惜，余哲是个好的倾听者和鼓励者，却并不能解答她深层的疑惑。余哲是个太明亮、太温暖的人，以至于颜双在与他聊天时，也不得不用一些温柔积极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哪怕自己心底的颜色分明是沉黯的。

　　颜双从小对着那两个哥哥，一个成熟缜密得像个父亲，一个幼稚任性得简直像个儿子。后来她认识了余哲，稳重敦厚里稍稍有几分哥哥的感觉，却也始终无法抵达她的心扉深处。

　　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根本找不到同频的人。

　　人人都以为颜双腼腆端庄，殊不知她心里也有个冷眼睥睨众生的叛逆灵魂。只不过她深知这一面太过矫情，一直压抑着不想释放出来罢了。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压抑，她许多时候都表现得过于冷静。

　　冷静得像是一个没有渴望、不懂反抗的牵线木偶。

　　

　　直到暑假开始前，那个午后的惊鸿一瞥，让她沉静已久的心房有了些许波澜。

　　她深知自己内心深处的古怪，向来习惯于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里，并不喜欢向外界寻求认同。但那天见到苏若成，并肩而行的短暂交谈，两人对所谓的“魏晋风骨”似乎有着相似的看法……在过去的生活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竟想要和这个人一直聊下去。

　　可惜两人相识于学期末，还没来得及留下联系方式，暑假便开始了。

　　颜双也不好意思主动去打听苏若成的联系方式，只是趁着这个夏天闲在家里的时间，她翻出了抽屉里的几本校刊，再度认认真真地把他的文章都读了一遍。

　　像是冥冥中有某种默契似的，在每一期发表的文章里，她和苏若成的主题和风格竟都有某种微妙的共同之处。最初读到苏若成的文章时，颜双心里便已经有几分好奇。而有了上一次见面，心底的好奇开始指向一个具象的人，向往的心情便更为生动和强烈了。

　　每晚睡前，颜双都在心底默念：赶紧开学吧。

　　希望开学后还能再见到他。

　　

　　再次见到苏若成，是在放学等车的路口。

　　那个路口附近有一家旧书店，颜双以前进去过几回。书店里的藏品里常有惊喜，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家书店的老板实在是话太多了——若是店里人多还好，倘若只有她一个人，她便不得不应付那老板东拉西扯的搭讪，着实尴尬。如此几次之后，她便不太敢独自进那家书店了。

　　这天放学，她来到平时等家里的车来接的路口，无意抬头一瞥，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那间书店，她迟疑了片刻，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书店里光线昏暗，她片刻后才看清角落里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那少年见她走进来，微微一怔，像是有几分出乎意料。

　　她鼓起勇气朝那少年眨了眨眼。

　　苏若成抬起头来，低沉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Hey，真巧啊。”

　　“你经常来这里么？”颜双走近了几步，轻声问道。

　　“嗯，基本上每天都来。”苏若成笑着，缓缓抬眼与她对视，“这里……总会有一些惊喜。”

　　触到他的目光时，颜双像是被电流穿过似的，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再抬头看时，他的神情端然正经，丝毫不见方才那一刹那含笑望向她的意味深长。

　　幻觉，一定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