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双高中这几年,智能手机尚不普及,她的许多老同学仍旧只能通过电脑上网,通讯工具十分局限。
余哲时不时会给她发来邮件,讲讲一中最近发生的事,顺便问问她的近况。
而苏若成就出现得更少了——他似乎很不自由,连能用到电脑的机会都十分有限。再加上两地昼夜颠倒的时差,他们很难才能在网络上碰到。
在她开始规划大学申请的时候,苏若成短暂出现了一次,给她留言问了几句美国大学的情况。她原以为他这是准备来美国读大学,但隔了几天之后,苏若成再次上线时却告诉她,应家人的要求,他将会申请英国的大学。
如今他们都尚未独立,父母作为他们的金主,的确具备替他们做出重大决定的权力。
从苏若成的语气中,她感觉到了几分失望。
她当然也是失望的。
苏若成的留学申请选择,无异于是在提醒她:为人子女,承载着这许多的期待,他们在绝大多数的事情上都并没有选择的自由。例如他要去哪个国家度过接下来的几年,例如她要读哪个专业、做什么职业。
他们前方的路早已铺好,他们都将会长成符合众人期待的那副模样。
国外的许多大学并不会要求学生在本科刚入学时确定专业,因此颜双虽然知道家里期待自己走上商科的路,但也没有从一开始就像席锐夫那样井井有条地规划选课。她的兴趣泛而不专,又生活在纽约这样的花花世界,少不了花大量的时间在各种各样的艺术展上。从上古时代的化石,到文艺复兴时的真迹,再到同时代艺术家设计的互动装置……各种各样的展览为她打开了书本以外的另一个世界,让她眼花缭乱。
某次她在社交媒体上晒出一场展览的照片之后,苏若成便在底下留言:“这个装置的另外一半在伦敦,我前天刚去看过。”
颜双当即被勾起了兴趣:“真的?我都不知道它还有另外一半。”
苏若成在底下回复了几句话,颜双这才知道,创作这个作品的艺术家,竟是苏若成的一位大学教授的朋友,所以苏若成才得以听到这作品背后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看完苏若成发来的内容,颜双翻阅那位艺术家的生平,不禁越发觉得有趣,于是回复道:“如果我什么时候去伦敦看展,苏大才子会有时间陪我逛逛么?”
苏若成很快回复道:“那当然。只要你来,我随时奉陪。”
隔天,颜双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看到余哲的留言:“哟!苏大才子和颜大才女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苏若成也回复了他:“多亏了余主编的校刊。”
颜双轻轻一笑,在底下回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多亏了余主编的校刊。”
到了大二那年暑假,颜双果然去了伦敦。
她原本是打算第一站先去爱尔兰看望刘丹扬的——自从几年前琉盛集团破产,风言风语就传个不停。有一种说法是,早在琉盛集团宣告破产之前,作为总裁的刘叔叔就想办法将大部分资产和儿子刘丹扬一起,秘密转移到了爱尔兰。
倘若这传言是真的,那么刘丹扬便是“怀璧其罪”,想必闻家不会轻易放过他。
颜双事先给刘丹扬发了邮件约见,却被刘丹扬婉拒了,只说“不太方便”。颜双并不确定,他所谓的不方便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还是有什么私人安排不想被打扰,总之她决定尊重刘丹扬的意愿。
于是她把这趟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文化古迹和艺术展览,第一站便选在英国。
热情仗义的闺蜜章兰天特意抽出时间来陪她游玩,只是章兰天平时并不常驻伦敦,所以对当地正在发生的展览活动也不太了解。而那些章兰天如数家珍的夜晚狂欢项目,颜双光是想想就觉得自己吃不消。
下飞机去酒店安顿好之后,她很快就接到了章兰天的电话。
“双双,马上就要见面了!”章兰天那边背景嘈杂,声音却是元气十足,“我知道你是个中国胃——下飞机第一顿不能亏待了你,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你可别拔高我的期望值,我听说你们英国只有薯条吃。”颜双笑道。
“我给你发个地址,半小时后见。”章兰天笑道,“这间广式茶楼是伦敦本地人推荐的,保证不让你失望!”
“伦敦本地人?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
“那你等会儿就亲口这么跟他说吧!”
“……他?”颜双一怔,“我们等会儿吃饭还有别人?”
颜双原以为章兰天交游广阔,多半要带什么不知名的朋友过来,却万万没想到……
此刻她刚坐完七个小时飞机,脸上疲惫的黑眼圈未经掩饰,只戴了个棒球帽稍微遮了下凌乱的头发——顶着如此憔悴的面容,她便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他。
在见到苏若成的第一秒,她几乎是本能地把头低了下去。
虽然低着头,但她仍旧能感觉到他的笑意。
“我看到你们俩在网上有互动,想着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就一起来给你接风吧!”章兰天说道,“这间茶楼就是苏若成推荐的!他说这里能照顾到天南地北的口味,他们学校的留学生都很喜欢来。”
“怎么好像吓坏了?”苏若成笑了笑,“兰天,你没跟她说我会来么?”
“我故意留个悬念,给她一点惊喜!”
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心事,颜双悄悄瞪了章兰天一眼,脸颊愈发滚烫起来。
过了片刻,她才鼓起勇气抬眸望向苏若成:“我……我本来也打算安顿好了就联系你的。你不是博物馆专业人士么?”
“专业人士谈不上,勉强可以给你们当个地陪吧。”
“这次你要多谢我提前联系了苏若成!”章兰天说道,“要是再过几天找他,他的档期就被填满了,没空接见我们了!”
“没那么夸张。”面对章兰天的调侃,苏若成无奈地向颜双解释道,“我有个朋友来爱尔兰夏令营,昨天跟我说她着凉生病了。我想着是不是该去探望一下,可是已经和兰天约好了……”
“你又不是学医的,你去探望有什么用?”章兰天心直口快,“这个朋友是女生?”
……这也问得太直接了。
颜双一面佩服章兰天的坦荡,一面也对这个问题很好奇,于是抬眸望向苏若成,等待他的答案。
“是女生……不过不是那种关系。”苏若成哭笑不得,“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这是她第一次出国,我答应了长辈们要照顾好她。”
“我理解。”颜双垂眸,“我有个一起长大的哥哥,现在也在爱尔兰。如果他告诉我他生病了,我也会过去看看他的。”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有些人才永远长不大。”章兰天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察觉到章兰天的嫌弃,颜双轻轻一笑,转头对苏若成道:“如果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去看她,不用管我们的。”
苏若成摇了摇头:“我已经下单了一些药送到她宿舍,如果过两天她还没好,我到时候再去看看。”
意思就是,他接下来会留在伦敦给自己当导游了。
颜双隐约感受到,苏若成和自己一样,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也经过了一番挣扎。
她由衷感激他这个决定。
伦敦的白天与黑夜,像是两场底色不同的幻梦。
苏若成这个人像是少女漫画里神秘的骑士,在白天与黑夜时会显现出两副不同的面孔,让人竟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的假面。
白天时他们逛景点和博物馆,苏若成明明对许多艺术作品背后的故事都信手拈来,但却并不会主动滔滔不绝地介绍。尤其是参观艺术展馆的时候,他不喜欢给出任何先入为主的概念,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带她们走到某个作品前,淡淡地说一句:“你们感受一下它。”
那些被苏若成专程挑出来的作品,都很妙的、具有代表性的。当中有极其写实的油画,代表着某个落寞时代的吉光片羽。有扭曲的撞色,代表着战争后整个社会的迷失心态。还有乍看之下一片空茫里的棱镜,变换角度才能看清里面丰富的色彩和层次,像是某个张扬着的灵魂。
当一个作品被创作出来、被陈列在观众面前,它便不再是它本身了。不同的观看者会从中提取到不同的感受,每种解读都是一种新的艺术。
苏若成是个艺术通感能力很强的人,这便是他独有的导览方式。
颜双只觉得心旷神怡。
到了晚上便成了章兰天的主场。章兰天对本地各种各样的夜生活娱乐形式如数家珍,总能找到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酒吧,既有幽静有情调的爵士酒吧,也有灯红酒绿烟雾缭绕的夜店,空气中肆意漂浮着不同气息的荷尔蒙。
颜双知道章兰天是个脱缰的野马,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是绝对不敢轻易跟着章兰天进入这种场合的。
苏若成的存在给她壮了胆。
然而,在进入酒吧之后,苏若成竟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对各种特调的鸡尾酒似乎很有心得——在章兰天融入人群谈笑风生之际,苏若成拿着酒单,耐心给颜双推荐了好几款鸡尾酒。一转过身,他却给自己点了杯shot。
一饮而尽,又来一杯,像极了动画片里喝药水变身的异能者。
颜双点了一杯度数较低的朗姆鸡尾酒,再抬眸望向苏若成时,却发现他的眼神竟然有些不一样了。
“你饿不饿?”苏若成凑近了些,迷离的目光轻轻点在她的眸心,“这间酒吧有些小零食,挺适合下酒的。”
颜双被他望得一怔,竟忘了要回答他的问题。
这个晚上在酒吧,她和苏若成聊了很多很多。
不似白日逛博物馆时的沉静端然,夜晚的苏若成眼神迷离,嘴角噙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说话也似乎比白天时慢了半拍。由于背景音乐时大时小,到了嘈杂时,苏若成便需要凑到她耳边说话,醺然的酒气萦绕在耳际,令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
他们从白天看过的艺术作品,聊到自己喜欢的风格,再聊到自己从小爱读的书。他们从酒吧的环境布局,聊到伦敦的气候和风俗,聊到对海外生活的看法,再聊到各自的成长经历。
不知说了几车的话,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颜双抬头看时,发觉章兰天也和在酒吧里新认识的朋友们玩得开心,此刻正随着音乐律动起舞。
“你会跳舞么?”借着几分微薄的酒意,她回头向苏若成问道。
苏若成摇摇头:“我喝多了酒的话,或许会跳进舞池乱扭——不像兰天,她是有舞蹈功底的。”
“那你要喝多少酒才会到那个程度?”颜双笑道。
苏若成轻轻一笑:“我试试再来两个shot,看看够不够。”
说完,他真的走向前台招手叫服务生,又点了两个shot。颜双看得好笑,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说:“颜双,你学坏了!怎么能撺掇男孩子喝酒呢?”
很快,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能和他牵着手共舞一曲,一定会成为很难忘的回忆。”
想象中的那支舞没有跳成,因为酒吧很快就打烊了。
但这仍然是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个夜晚。
当她和苏若成并肩走在路灯下时,走在前面的章兰天忽然回过头来,给他们抓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此时章兰天已经酒意醺然,比平时还要心直口快:“诶,你们这样走在一起,真像是在演王家卫的电影!”
她当时故作矜持地瞪了章兰天一眼,后来回到酒店里,却忍不住放大这张照片看了又看。
在过去的人生里,颜双总是需要削足适履,不断地收敛自己去倾听配合别人的话题、完成别人的期待。而在今天与苏若成的交谈里,她总是畅所欲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偶尔灵光一闪冒出来的典故,他竟然都能马上接得住。她突发奇想冒出来的癫狂,他竟也乐意奉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带着一身酒气在酒店的大床上入睡的时候,颜双回味着昏暗灯光下的那双迷离的眼,忽然觉得自己爱极了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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