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天放学等车时,颜双的目光便会情不自禁地徘徊在那间旧书店周围。
她不一定每次都能与苏若成说上话。
有时候苏若成刚出现,自己家的车便已经到了。上车前她会回眸往他的方向望一眼,又或是在汽车驶过时侧过头面对那家书店……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他们总能精准地目光交汇。而那刹那的目光交汇,便足以为她提供一整天的回味。
这种短暂无声的相处,就像是她和他的某种默契。虽然从未说出口,却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哪天若是见不到这一眼,竟隐约会有几分抓心挠肝的不安。
颜双原以为这样静谧的时刻还会有很多很多,却没想到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她早就知道父母在为自己联系转学去美国的事情,却没想到安排来得这样突然。收到父母通知时,她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甚至来不及和学校里的朋友一个个道别。
在出国的前一天,当家里的车最后一次驶过那间旧书店门口时,颜双不禁感到一阵怅然。
心中分明有某种微妙的羁绊。
尽管她和那个人并没有太多相处交流的机会。她甚至不知道苏若成来自于一个怎样的家庭,以后想去哪里读大学,甚至……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仅仅是每天放学后这片刻的对视,便已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几年后她听到一首歌,当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想心酸还可以,想心底留根刺,至少要见面上万次。”
每次听到这首歌,她的脑海中时刻会出现那间狭窄的旧书店,想起那少年的眼眸,穿过嘈杂的人群,隔着许多寂静的心事,与她短暂地交汇一次又一次。
他们没有更多的交流方式。
他们始终不曾进入对方的生活。
这样萍水相逢的缘分,她连“舍不得”的资格都没有。
颜双在高二这一年转学到美国,没过多久,网络社交媒体开始流行起来。
在此之前,她和朋友们交流,都只能用发短信这一种形式。因此,必须要专程问到对方的手机号码,才能建立这种紧密的联系。
临出国时,余哲专程问了她以后的常用邮箱地址,说是为了不失去联络。
但她却没好意思向人打听苏若成的号码或者邮箱。
她一直以为,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向往和好奇,那些悬而未决的缘分,注定要随着她的突然转学而消散在风中了。
注册了某个新兴的社交媒体后不久,她便持续在那上面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这里面有她原先同班的好友,有一中同年级不曾说过话的同学,甚至还有跨届的校友……随着社交媒体的流行,她每天都会通过一大堆好友申请。
终于有一天,她看到某个名字夹在了一列好友申请当中。
这是一个新注册的账号,目前和她只有两个共同好友:章兰天和余哲。颜双顺手点进他的主页——这人真随便,连头像都没有设置。
不过,仅仅是姓名栏的那三个字,便足以让她莫名地兴奋起来。
苏若成。
她原以为自己出国读书后,便会被异彩纷呈的新生活冲昏头脑。却没想到,在看到他的名字出现时,一颗心仍旧狂跳不止。
第一次和苏若成线上聊天,恰逢这边的感恩节假期。
颜双刚出国这段时间,一直住在一对老夫妇提供的寄宿家庭里。这对老夫妇是一对虔诚的天主教徒,为人和善友好,每天都按时为她准备好食物。颜双不习惯这样寄人篱下的生活,放学后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房间里,唯恐打扰了人家,吃不惯这边的食物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头一次和这对老夫妇畅谈起来,便是因为感恩节的到来——老夫妇的一儿一女都生活在外州,好几年没怎么见面了,正是因为生活寂寞无趣才开始提供寄宿家庭。这一年感恩节,他们的儿子竟主动打电话说要回来过节。老夫妇喜出望外,话都比平时多了许多。颜双陪他们逛超市准备食物,听他们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儿子的故事。
然而感恩节当天却成了一场闹剧。
他们的儿子竟带回了一个男朋友,向父母出了柜。淳朴的老夫妇大受震撼,先是对儿子摆出冷脸,后来索性争吵起来。颜双见气氛不对,在争吵刚开始的时候,便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隔着楼梯和房门,楼下的争吵声仍旧能传至耳畔。
颜双叹了口气打开电脑,恰好见到网页上弹出一条消息提示:“感恩节快乐。”
打的是中文。
发消息的人竟然是苏若成。
一惊之下,心脏也怦怦乱跳起来。
颜双看了看时间,此刻的国内已经是翌日上午。他应该在学校里上课才对,怎么会拿到电脑上网呢?
“你在国内也过感恩节么,怎么不用上课?”颜双回复道。
“今天请假了,没去学校。”苏若成说道,“我爸难得回来出差,突然说要给我过生日。”
今天是他的生日?
颜双看了一眼日期——原来是射手座。
“生日快乐啊。”颜双微笑回复,“今天有什么节目么?”
“回老家探望爷爷奶奶,跟他们吃顿饭。”苏若成回复道,“你呢,感恩节怎么过?”
颜双无奈一笑,手指在键盘上迅速舞动,向他简要叙述了楼下此刻正在发生的闹剧。原本听着楼下的争吵声,她正憋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心酸,在对他的叙述中,心里的压抑忽然得到了释放。
网络真是一个神奇的平台。明明他们之前在生活中都算不上熟人,可是隔着一条网线,他们竟能毫无阻滞地聊起天来,像是时时保持联系的老友。
“你是不是联想到了自己?”他忽然这样问道。
颜双一怔。
在天主教家庭出柜的白人男孩……和她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为什么她会联想到自己?
“每个小孩都曾以为父母是造物主,恨不得把自己献祭出去。”电脑屏幕上闪现出苏若成发来的消息,“为自己而活是多难的一件事啊。有几个小孩能有和父母决裂的勇气呢?”
“……”
他发来的这条消息令她恍如醍醐灌顶。
从小到大,自己似乎一直在被动接受家里的安排。他们让她成为一个举止端庄的闺秀,他们让她在晚宴上应酬交际,他们让她做好准备以后继承家族企业……她似乎从来没有向往过父母跟她描绘过的那些未来。
为自己而活?
意味着她不想转学便可以不转学,心疼外公外婆便可以大胆护着他们——即使要因此和父母剑拔弩张?
她有这样的勇气么?
“你呢?”颜双反问道,“你在为自己而活么?”
过了片刻,苏若成发来回复:“我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颜双望着屏幕上这略显沉黯的文字,正酝酿着要说点什么,却见他又发来一条:“爷爷奶奶叫我吃饭了,下次再聊。”
随着苏若成下线,颜双靠着椅背安静地坐着,隐约听得楼下的争吵声也逐渐沉寂下来。
听得出来,这顿丰盛的感恩节大餐大概是吃不成了。
第二天起床后,颜双走出房间下楼喝水,见到前一晚的感恩节大餐仍旧完整地摆放在餐桌上,凝结的食物上覆盖了一层油脂,显得狼狈又凄凉。
她脑海中浮现出前两天,老夫妇带着她逛超市时,那溢于言表的欢喜。
一阵心酸忽然袭来,眼眶不自觉地肿胀起来。
心情震荡之际,她忽然想起昨晚和苏若成戛然而止的聊天,只觉得心中这跌宕的情绪急需找个人倾吐几句。她上楼回到房间里,刚打开电脑,便看到屏幕上提示说有一条留言。
那是在国内的下午、她这边的凌晨时分,苏若成给她发来的这样一条消息——
“有时候,你会不会也很绝望?时间一直在流走,我们都无能为力。”
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肿胀的眼眶陡然落下泪来。
看来他昨天回家探望老人,也有很深的感触。
真是天涯共此时。
一时之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和片段。
她从小跟着父母出席社交活动,和父亲那边那些衣冠楚楚的亲友们应酬交际。儿时的她便时不时听到一些长辈议论自己:可惜了,怎么是个女孩。
是个女孩,为什么要可惜呢?
她的爷爷奶奶永远高高在上,指点她该如何端庄忍让。甚至在她才几岁的时候,便因为整天和席锐夫刘丹扬混在一起,而被奶奶说过“不知检点”。每当有人对她阴阳怪气,母亲便会挺身相护,当场找个巧妙的方法驳斥回去。但私底下,母亲也不止一次跟她说:正因为你是个女孩,所以你才要更加努力出众,以后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给他们看。
需要做到多优秀,才能填补“女孩”这个身份在那些人眼里的缺陷呢?
只有在外公外婆的家里,她才能随心所欲地跑跑跳跳,半点没有淑女的模样。逢年过节时,外公外婆会提前很久就开始腌制一些咸辣食品,大包小包地送过来——可惜他们总要出去应酬,没什么时间在家下厨。最终,外公外婆制作的那些食物不是放到变质,便是被转送出去。
颜双的外公外婆文化程度不高,从来没有什么“孝悌忠信”的架子,每次见到她都会絮絮叨叨地说:双双,你不要逼自己太狠了,你要多和小朋友出去玩啊,你要活得开心点啊……
她从来也不知道怎么活得开心点。
她从来也没有“自己”这个概念。
从小到大她都肩负着无穷无尽的责任,只以为自己生来便该如此。
她又何尝不想要“无条件的爱”呢?她又是否受得起这样“无条件的爱”呢?
……
待眼泪干涸之后,她敲动键盘,给苏若成回复了一句:“虽然无能为力,但我们起码还有当下。”
当下他们尚有机会感受到自己的心,尚有机会让那些爱他们的人投来的殷殷目光,不至于落寞地凝结成火鸡上那层无人问津的、冰冷的油脂。
合上电脑之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国际长途。
此时国内已是夜晚时分,电话接起来时,颜双可以听到背景音是嘈杂的电视声。
“喂,谁啊?”电话那端,外公扯着嗓子问道。
“是我,双双。”颜双对着手机话筒轻声说道,“我现在在美国的住家,昨天是感恩节,也就是美国人全家团聚的节日……我想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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