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决定留在美国做个艺术家？”

　　在饭局上，长辈们交谈的间隙，坐在身边的席锐夫向她低声问道。

　　“也没决定要当艺术家，只是想去探索一下不同的可能性。现阶段是做艺术，以后也有可能去做别的。”颜双笑了笑，“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合情合理。”席锐夫笑道，“我以前就在想，也许某一天你会一声不响地跑去撒哈拉沙漠，把这里的琐事全都丢下。”

　　“我的形象有这么桀骜不驯么？”颜双疑惑道。

　　“你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但我知道真正的双双是什么样子。”

　　不愧是堪比血缘关系一般亲近的哥哥。

　　“你呢，彻底被困在这里了？”颜双笑了笑，打量着席锐夫。

　　若说自己仗着宜言集团的固定业务模式，可以安心继承股东之位，并不接手实质性的工作——那么对于席锐夫来说，则是毫无选择的余地。苇席集团以地产生意为主，继承人需要不断地审时度势、多方协调，根本就没有退居二线的可能。

　　“也不算被困吧，我也并不想摆脱我的身份啊。”席锐夫笑道，“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我对自己目前拿到的剧本还是挺满意的。”

　　确实也没什么可不满的。

　　生来便是首富独子，还生得英俊倜傥、聪明稳重，这世间一切都可任他予取予求。

　　虽然席锐夫的父母在几年前分开，但却处理得十分体面，如今仍是礼尚往来的亲人，对他的关怀从未稍减。作为集团继承人，席锐夫从小被寄予厚望，大学期间回公司实习便培养出了一批心腹。另一方面，席锐夫在高中时就遇到了喜欢的女生，此后便一心一意不曾改变。

　　这样的人生已经足够闪耀——更难得的是，他由头到尾都对自己的每桩责任心甘情愿。

　　颜双相信，像席锐夫这样充满能量的人，即使拿到一手烂牌都能大力扭转局势。更不用说，他起手就摸到了一副得天独厚的王炸。

　　

　　回国出席了几场人际关系繁琐的饭局之后，颜双终于忙里偷闲，和苏若成约在了一家书店见面。这是苏若成回国不久后发掘的书店，在环境清幽之余，竟有不少稀缺版本的珍贵藏书，使得此处对他们来说都是个绝佳的去处。

　　书店开在繁华地段的一间商场里，外头不远处便是人声鼎沸，而书店里却宛如世外桃源。

　　颜双顺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尼采翻阅起来，苏若成便从旁边拿了一本博尔赫斯。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安静地对坐阅读了一阵子，颜双起身去探索书店另一侧，无意瞥见了书店外的场景。

　　书店正门外便对着商场的中庭，看上去像是某间商铺在举办开幕酒会。

　　颜双看那标牌有些眼熟，不禁推门走了出去。

　　“皓文珠宝”。

　　看清楚对面商铺的名字之后，颜双忍不住脸上挂起一丝冷笑。

　　“怎么跑出来看热闹了？”苏若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

　　“这个臭名昭著的皓文集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颜双语气不善，“他们家就是靠吞并以前的琉盛集团，才做到现在的规模的。我前几天听说，他们现在还在派人追踪琉盛集团下落不明的财产，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放过我哥哥……”

　　颜双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乱七八糟——往事前缘纷繁复杂，光是解释两句都觉得心累。

　　“那我们现在要去对面砸场子么？”苏若成一本正经地问道。

　　抬眸望见苏若成郑重的表情，颜双忍不住扑哧一笑：“砸什么场子啊，还是回去看书吧！他们这种场合，我靠近一步都觉得反胃。”

　　苏若成轻轻一笑，刚要起步离开，忽然抬头望向了商场的大屏幕。

　　颜双受到他的影响，也抬头望去。

　　只见商场中央的大屏幕上实时投映着一个身着唐装、须发皆白的老伯，此人这时正握着毛笔在一张平整的宣纸上题字。看得出来这人落笔苍劲有力，多半是皓文集团请来撑场面的什么名家大师。

　　苏若成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字，淡淡地说道：“可惜了。字有根骨，人却没有。”

　　颜双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她骤然间意识到，虽然苏若成对此间纠纷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却无条件地与自己站在同一立场，甚至还替自己表达出了不屑。自己根本不必由头至尾详细解释，他便已然与自己感受相通。

　　而和他在一起，自己却不必再去纠结那些烦心事，就像是此刻立足于僻静的书店，与对面那场吵嚷的开幕酒会全无干系。

　　这样想着，方才的不忿忽然减轻了些，心中竟有了几分难得的畅快。

　　

　　回国后第一次见到余哲，是在章兰天组织的同学聚会上。

　　章兰天订了个豪华的KTV包厢，一大半都是颜双不认识的人。颜双到了之后便径自上了二楼，和苏若成坐在上面闲聊起来。苏若成一边说着话，一边喝下了不少果酒，颜双几度想要劝阻他，又想起之前在伦敦酒吧里的微醺暧昧，心中几番拉扯，便没有说什么。

　　没过多久，余哲也到了。见到他们之后，余哲便大大方方地走了上来，和他们叙起了旧。

　　和苏若成闲聊了几句之后，余哲转过头来说道：“双双，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

　　“找工作？”

　　“我在面试你们宜言的管培生。”余哲笑道，“你们公司可真是难进呢！心理测试都做了好几轮，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已经筛掉了好几个。”

　　“……宜言有这么难进？”颜双觉得不可思议。

　　“我听说普通的产品经理岗位没这么难，但那有什么意思啊！”余哲说道，“我投了好几个大公司，你们宜言的管培生项目是最吸引人的。”

　　“什么叫‘你们宜言’？我又不是宜言的员工。”颜双哭笑不得，“你要是想走后门，我帮你约我妈出来吃饭。”

　　“走什么后门啊！”余哲笑道，“如果最后没录取的话，我就去给你们的竞争对手打工。”

　　“那我祝你好运。”

　　虽然没进自家公司工作过，但颜双也知道，公司的管培生项目只会挑选各个名校的尖子生，打从入职开始便会当做管理层来培养，之后会在各个部门轮岗，迅速了解整个集团的运营模式——若能申请到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应届毕业生的最高起点了。

　　以余哲的学历和能力，颜双觉得他是很有机会的，并不需要自己替他走后门。即使他最后没有入选，颜双也相信，他在其他公司也会有很好的前途。

　　

　　在这场同学聚会上，颜双还是避不开要处理一些麻烦事。

　　之前席锐夫告诉过她，闻家的人直到现在都在到处追踪刘丹扬的下落，更提醒她要提防着卓佩佩老师。却没想到，在这场聚会上，卓佩佩和刘丹扬竟然同时出现了——吓得颜双当场丢下了苏若成和余哲，跑出包厢去和席锐夫打电话商量对策。

　　席锐夫那边也很快查到，刘丹扬现在的住所已经被闻家盯上了，他提醒颜双要带刘丹扬重新找个藏身之处……一个个消息接踵而至，颜双应接不暇，跑出来接了好多次电话。

　　直到某次聊完电话之后，颜双回过头去，竟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KTV大堂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个瘫软的人。

　　苏若成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的第一粒纽扣扣得严严实实，两侧的衣袖却闲闲地卷了起来。见颜双结束通话，他有些慵懒地抬头望向她：“你怎么总是这么忙啊？”

　　颜双望见他两眼通红、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不禁哭笑不得：“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啊？”

　　“没办法，总有人拿着酒来灌我。他们像是把我当个玩具——只要我不说话了，他们就赶紧来给我加燃料。”

　　颜双忍不住扑哧一笑。

　　苏若成静默两秒，缓缓抬眸望向颜双的眼睛：“记得当时在伦敦，也有个人让我多喝两个shot，想看看我会不会跳舞……”

　　颜双猝不及防地被他说得脸颊发热。

　　

　　“你……”

　　他喝了酒之后，真的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吧？

　　怎么会这么不正经啊！

　　苏若成分明察觉了她突然被调戏的羞涩，目光却不闪不避，仍旧游荡在她的眸心。颜双被他这副轻佻的神情弄得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作势便要转身回包厢去。

　　见她转身，苏若成便也站起身来，像是准备跟着颜双一起回去。

　　大约是受到酒力影响，苏若成起身后脚下一个踉跄，整个身子倾斜了一下——颜双下意识地侧过身去，伸手扶住了他。

　　当下，两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

　　苏若成抬眸望向颜双，黑中带棕的眼眸里，缓缓升起了一层迷离的雾气。

　　颜双情不自禁地心跳加速了许多。

　　“如果我申请到去美国读书，你会不会来看我？”苏若成轻声问道。

　　“唔……会啊。”颜双略微低头。

　　“那以后你做了新作品、办了展，还会不会邀请我去？”

　　“当然啊。”

　　“那你……”

　　说话间，苏若成越靠越近，似乎是借着酒精带来的麻醉，肆意放飞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灵魂。他身上自带的青草气息混杂着酒气，让颜双心神荡漾。他迷离又充满探索的眼神，让颜双的心底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

　　待颜双反应过来时，他的薄唇已然轻轻地覆了上来。

　　舌尖触碰着来自他的温热，颜双只觉得自己也像是喝下了一壶滚烫的酒，热意还在口腔里萦绕，醉意却已然蔓延到心田。

　　

　　苏若成读博士的大学，和颜双的工作室所在的城市相距不远，周末坐几个小时的大巴便可以到达。有时是苏若成抽空来城里和颜双逛街享用美食，有时是颜双去那安静宽阔的大学校园里偷得半日闲。

　　在博士入学后，苏若成仍旧优秀出众、深得教授的器重，很快便被分到了热门课程的助教职位。课余时间，他还会去学校的写作中心给学生改论文，顺便挣些外快。

　　到了第二年，学校便开始安排他独立为本科生开设课程了。

　　苏若成品学兼优的“大神”形象深入人心，使得他在学生里很受欢迎。更有许多女学生对他青眼有加，课后专程找了问题来请教他，在他的办公室盘桓许久不愿离开。

　　“那你是怎么处理这些爱慕者的？”

　　午夜时分，颜双躺在床上和苏若成打电话，闲闲地问道。

　　“如果有人暗示什么，我就直接说我不是单身啊。上次有几个中国女生还说，让我有机会把师母带来给她们看看。”

　　“师母……”颜双对这个称呼颇为不适应。

　　“怎么了？”

　　“听着总觉得我像个悲情人物，像是宁中则什么的。”

　　“……”苏若成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

　　“你是在骂我，对吧？”苏若成缓缓问道。

　　颜双用了半秒钟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忍不住扑哧一笑。

　　

　　“说真的，来美国读博士，应该是我最好的一个决定。”苏若成在电话里轻声感叹，“不仅是因为这边的学术环境好……也是因为，我觉得我活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再是一个空心人了。”

　　“我也是啊。”颜双缓缓说道，“莫名其妙就跑来做艺术了，竟然还挺开心的——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我总觉得，我们如果都在国内，可能生活根本不会有交集。”苏若成说道，“你肯定会进自己家的公司工作，而我这种不太适应社会的人，应该还是会找个学校继续读书……我们的生活会像两条平行线，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的。”

　　“这么说也是，我们当年其实认识得也挺偶然的。”颜双想了想，“要是你那天中午没有抱着那么一大堆练习册，或者我没有帮你去捡——等到后来我转学了，我们也就没机会认识了。”

　　“不，如果有另一个平行世界，也许我们不会在一起，但我们一定会认识的。”

　　苏若成轻轻一笑，温柔低沉的嗓音通过听筒清晰传来：“也许是在你放学等车的路口，也许是在你去伦敦旅行的暑假，也许是在纽约的博物馆，也许是在回国的飞机上……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该遇见的人，一定还是会遇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