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课间,苏若成就被班上同学叫出了教室。
“同学,你就是你们班入学考试的语文第一名?”等在教室外的男生惊喜地推了推眼镜,“我跑了这么多个班,难得能有个语文考第一的男生!”
“……你是?”
“我是22班的余哲,来替做校刊的老师登记一下名字。”这个叫余哲的男生神情和善,“以后校刊可能会找你们约稿呢!”
苏若成缓缓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余哲低下头在纸上登记:“苏若成——哪个成?”
“‘成双成对’的‘成’。”苏若成随意想到个成语,漫不经心地答道。
余哲笔尖一顿,嘴角轻轻上弯:“你说巧不巧?19班的语文第一名叫做颜双,她说她是‘成双成对’的‘双’。”
不等苏若成接话,余哲便径自笑道:“改天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开学后不久,这个叫余哲的男生便正式担任了校刊主编,苏若成也和他来往越来越多。
苏若成从小爱读书,又练过多年的书法,闲极无聊便经常关在房间里写东西。小时候,他从父母那里听得最多的一句教诲就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他从来不是个给人添麻烦的人。
哪怕是遇上了困惑和打击,他也习惯于将心情诉诸笔端,打开房门转身出去,便又是一脸的春风和煦。
从小到大,他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人人都道他天资聪颖,却不知这都是他关起门来默默下的苦功夫。真正让他毫不费力、甚至感到享受的事情,便是阅读和写作了。
他有几本厚厚的日记本,是他每天睡前自己对自己说的话。
苏若成的母亲是位颇为出名的一线记者,父亲是大企业里的中层员工,二人一直相敬如宾,在旁人看来是很值得艳羡的家庭。但苏若成从小就知道,他父亲总是需要去外地出差,母亲则常常出入于极其危险的新闻第一现场,他自记事起就有大量的时间需要自己和自己独处。
他父母在外人面前极为热情周到,大概也是因此用尽了精力,在照顾他的时候便显得力不从心——有好几次,他父母都以为对方会回家看孩子,结果两人都整夜没有回来,他便饿得翻遍了冰箱和橱柜寻找食物。到了小学一二年级时,他已经能自己炒出一锅堪堪能入口的蛋炒饭,在那些无人照看的夜晚勉强果腹。
即便如此,年幼的他也未曾对父母生出过一句抱怨。
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他都懂。
父亲母亲在家中会客时,苏若成便独自关在房间里写书法,直到客人临走时,父母才会叫他出去打个招呼。他不止一次听到客人说:“这孩子也太安静了,我都不知道家里还有个人!”
“没有存在感”——这就是他从小到大除了“成绩优异”之外,听到的最高评价。
这大概能满足“不给人添麻烦”的要求了吧。
小学四年级那年,苏若成的母亲因为做某个专题报道,惹到了一些难缠的势力。为了避免连累家人,母亲主动搬离本市避风头,并且把苏若成寄养在了好友家里。
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此开始。
要说“寄人篱下”的体验有多凄惨,其实也远远谈不上。这个寄居的家庭里都是些和善的老弱妇孺,每个人都对他非常友好,这个家的女儿梁箬楠更是事事都依赖着他。
怪就怪苏若成心思太敏感——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梁箬楠家里常常会有不友善的访客,大都是她父亲生前的亲友,为了一点财产问题和她母亲争来吵去。但无论外头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只要他走出去,外间的人便会收敛起来,声音都放低不少,甚至纷纷露出了款待客人的友善微笑。
当然了,因为他是个外人。
这些成年人对他这个小孩子表现出的过分尊重,或许是因为善良,或许是因为他父母那还算体面的身份,或许是因为他父母每月按时寄来的那不菲的生活费……原因不重要,起码这些人都在善待他。
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时候,苏若成尚且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屏蔽掉一切外界干扰。但自从寄居在别人家,他连这一点自己的空间都没有了——只要有访客上门骚扰,梁箬楠便会钻进他的房间里来求援。
对于苏若成来说,主动对别人的世界产生影响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大大违背了他“不留存在感”的处事原则。在苏若成的本能里,其实并没有寻常男孩子那种与生俱来的、随时随地热血上脑的“豪气”,梁箬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并不足以激发他的保护欲。但她这主动求助的姿态,却使得苏若成认为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满足她。
只要别人开口,他就努力去满足,这是一个“好人”应尽的责任。
有了第一次,便有之后的无数次。和梁箬楠熟悉起来之后,苏若成开始花大量的时间陪伴她,或是给她读自己正在看的书,或是随口编一些笑话来逗她开心……他在学校里向来左右逢源,照顾别人的感受几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梁箬楠的存在只是帮他增强了这项本能。
梁箬楠虽然与他同岁,但她就像是一只躲在暖窝里迟迟不肯探出头来的小羊羔,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吓得她瑟瑟发抖。
每次成功安抚好了梁箬楠的情绪,苏若成淡漠的心里竟也会不觉生出几分暖意。
从小到大,苏若成总是在竭尽全力地开朗、合群、有求必应。因为怕让人失望,便也害怕被人需要——唯有在梁箬楠面前,他知道这个怯懦的小女孩永远都全心依赖着他,而且永远不会用审视的眼光评判他。
虽然有时有些辛苦,但他也是真心感激梁箬楠的这份信任。
起码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进入初中后,他渐渐长成修长清俊的少年,梁箬楠更是日渐出落成一个秀丽出众的少女。他们每天上学放学同进同出,自然引起了很多同学的侧目,就连老师都问过他和梁箬楠的关系,被他用一句“表妹”轻易解释过去。
但是当班上同学去问梁箬楠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回答得这么干脆。
有一次苏若成甚至亲眼见到她红着脸低下头不做解释。
直到放学时聊起来,梁箬楠才吞吞吐吐地对他说,因为最近班上有男生给她写纸条告白,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人家,便在其他人询问的时候顺水推舟,搬了苏若成当挡箭牌。
无论是人品、样貌还是成绩,苏若成在学校里都是鹤立鸡群的水准。有了这样的对手,梁箬楠的追求者们多半是要打退堂鼓了。
“你在班上没有喜欢的人吧?我不会让你尴尬吧?”梁箬楠解释完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若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没关系。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随着身边误会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当面调侃苏若成,甚至有些男生酸酸地说他是“书呆子霸占了班花”。苏若成这时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大家已经到了荷尔蒙躁动的年纪,而多年来躲在他身后的那个羞怯的小女孩梁箬楠,已然长成了一个会吸引诸多异性目光的娇艳少女。
放学在教室外等梁箬楠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试图为自己和梁箬楠的这种关系下一个定义。
下定义倒是并不难。
他知道,他们之间反正不是爱情。
他虽然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是他在无数的书里读到过爱情。爱情是需要“渴望”的,而他的心就像是一潭死水,泛不起任何一点渴望的涟漪。
苏若成时而觉得自己是最敏感的,时而又觉得自己是最麻木的。在很多时候,像是有另一个自己抽离出来,从高处俯瞰着这个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在自己这颗渺小的心上,所有情绪都转瞬即逝不值一提。
第一次燃起一点好奇心,是他在新鲜出炉的校刊上读到某篇文章的时候。
那是余哲负责编辑的第一期校刊。据说余哲辛苦跑遍了全年级二十二个班,好不容易收齐了本年级的稿件,又因为有几篇文章不符合语文教研组的要求、差点被撤稿,余哲在老师那里艰难地软磨硬泡了一番,才将这期校刊如愿做了出来。
在差点被撤稿的那几篇文章里,有一篇就是苏若成的。
苏若成从小就擅长满足他人的要求,可写文章本就是他的私人爱好,他对于最终能不能在校刊上发表也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于是索性放飞灵魂,将那些兴之所至的表达都直接扔给了余哲。这一期校刊是语文教研组亲自征稿,要求大家选读喜欢的文学作品,大多数同学都选了课本上的内容,苏若成却另辟蹊径地选读了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他在佟振保身上看到自己。
他这人天生欲望低,努力去满足他人要求也并不是因为在意世俗眼光,只是因为他觉得做个“好人”最省事。总的来说,他觉得自己还是比佟振保好些。
张爱玲的一支妙笔,将这类人刻画得入木三分,也是因此勾起了他的阅读兴趣。小说里塑造的王娇蕊和孟烟郦,也像是在影射欲望的两端——当“个人情感”的欲望与“世俗成功”的欲望相悖,佟振保做出了大多数普通男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苏若成扪心自问,倘若以后真的遇上这样的冲突,他不会成为佟振保。
他既无意建功立业,也从来不想为自己塑造什么“圣人”光环,他只是想做个低调不起眼的人罢了。大多数男人所谓的“成功”、“圆满”,往往都建立在一个个家庭的貌合神离之上——那样日夜不休的角色扮演太累了,苏若成做不来。
他宁愿独善其身。
这期校刊上还有一篇文章,竟然也是选读的张爱玲。
那篇讲的是《半生缘》。
文章聚焦的并非是命运跌宕起伏的主人公,却是在正文中作配的石翠芝和许叔惠。男方是伶俐却自卑的穷小子,女方是趾高气扬的富家小姐,一点情愫无声地在彼此心里绽开又陨灭……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认真品评了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推拉,还探讨了背后的情非得已。
作者说了这样一句:石翠芝把她所有能做的都做了,而许叔惠却只是默不作声。
读到这里,苏若成不禁会心一笑。
是啊,人类的软弱和故作姿态,在患得患失的爱情里更凸显得淋漓尽致。这作者看似文笔温和,底色却不似寻常少年人的天真,对人更像是带着一种冷漠的审视。
翻回到标题,他这才注意到作者的名字。
高一19班,颜双。
原来这就是那个颜双。那个19班的语文第一名,那个“成双成对”的“双”。
这个年纪的文艺少男少女,大都喜欢写些华丽空洞的文字,最擅长的是倚窗期盼真爱从天而降。这个颜双倒是很特别,文章干净灵动还言之有物,字里行间隐约透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冷静。
这样矛盾,又这样细腻——在颜双的文章里,苏若成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于是,这天在放学路上遇到余哲,苏若成便头一次主动发起了话题:“今天我收到校刊了。我才发现,原来学校里不止我一个奇葩,居然还有另一个选读张爱玲的。”
“你说的是颜双吧?”余哲眼镜底下的双眸闪着光,“我审稿的时候就觉得,她的文风和你有点像!幸好我在老师那里据理力争,把你们俩的文章都给保下来了。我总觉得,你们两个如果能认识的话,一定会很投缘的!”
“那以后一定要找机会认识一下了。”苏若成微微一笑,保持着平常的语气,“这个颜双,我记得听你提起过好几回。看她的文笔,应该是个女孩子了?”
“是啊,是个女孩子。”余哲黝黑的脸上泛起几分不易察觉的红晕,“而且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漂亮”和“好看”,这两种评价的意味是不一样的。
“漂亮”有时只是在客观地复述大众审美,而“好看”却带着强烈的主观情感。
一道微光在心底一闪而过。苏若成隐约从余哲的语气和神情里察觉到了什么,这使得他对自己无端产生的好奇心感到赧然。他不禁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不再继续询问有关于这个颜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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