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高三的时候,远在外地的母亲给苏若成发来指令,让他多把心思放在英语上,为申请海外的大学做好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时,苏若成心情忐忑。
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开心的——准备高考的压力太大了,一年才一次机会,稍有不慎就会让父母失望。但与此同时,他也担心家中的经济状况。他父母虽然工作体面,但薪酬并不算太高,要负担他四年留学的费用并不轻松。
或许他可以试着申请奖学金,替父母减轻一点负担?
想象着大学以后的生活,苏若成忽然觉得平静的胸腔里有了几分莫名的雀跃。
海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听余哲说,颜双如今在美国东岸念高中,已经开始选修西语课程了。据说,美国有很多高中生在成年前就敢结伴自驾游,毕业舞会人人打扮得犹如《歌舞青春》……颜双大约是个内敛的人,她能适应那样张扬开放的环境么?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是会感到无所适从,还是会突然性情大变呢?
在接到母亲的第一通电话之后,苏若成便借用梁箬楠家里的电脑,搜索了许多美国名校的资料。他还做了详细的笔记,仔细评估了一遍自己的条件。
一周之后,他又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母亲说,家里有个相熟的亲戚,早年间移民到了英国。因此,母亲要求他将英国的名校作为首选——不管长到几岁,在父母眼里,他总是个需要托人照看的小孩。
苏若成能理解母亲的好意。他原本就不擅长对人提出异议,于是便平静地答应下来。
之前为申请美国名校做的那些笔记都用不上了,他开始重新搜索起英国的学校,认真准备起了雅思考试。
第一次雅思考试他就考到7.5分,连帮他准备材料的老师都啧啧称奇。
本地留学机构试图邀请他去接受采访,被他婉言谢绝了。此时正在苦苦备战高考的梁箬楠,听说了他的考试结果,专程打电话来祝贺他。他温言鼓励梁箬楠好好复习,然后听到梁箬楠在电话里问他:“几个月后就要出国上学了,你是不是很兴奋?”
苏若成轻轻一笑:“没有啊。”
“喂!我还在地狱里苦熬,你现在已经解脱了,怎么可能不兴奋?”梁箬楠不满。
“好吧,其实还是有点开心的,不过心情起伏不是很大。”苏若成想了想,笑道,“可能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喜欢回顾过往,也不太喜欢期盼未来。”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这些表达过于自我中心,连忙中止道:“你如果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帮你做课后辅导。只要再熬几个月,等上了大学,你寒暑假都可以来英国找我玩。”
“那好!你要帮我留意英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到时候给我当导游!”
英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苏若成刚抵达伦敦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没睡醒的倦眼——这一点倒是很符合他的气场。
大学的主校区坐落在伦敦市中心,四周围绕着无数的餐厅、酒吧、商店、博物馆。颇具风情的大街上永远喧闹嘈杂,苏若成很享受这种隐匿在人群中的感觉。
在某次新生社交活动中,苏若成意外发现,当喝下几杯酒之后,自己的话竟然出奇地多了起来。他向来是个克制的人,从小更是在父母的严令禁止下从不碰烟酒,未曾想酒精有如此奇效,竟能帮助他开启另外一个人格,让他变得更加热情、开朗、不拘一格。
比起平时那个事事力臻完美的自己,这样的自己似乎更容易交到朋友。
虽然修读双专业加上助教的工作让他忙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只要有闲时间,他便在市区里随性漫步,凭缘分去邂逅那隐藏在街边的一家家旧书店和小酒吧。
忙碌中有休憩,喧闹中有幽静,这样的生活让他心旷神怡。
苏若成和大学里新交到的朋友们一起喝酒、听音乐、观摩庆典、搭地铁逛集市、游遍欧洲大大小小的城市……与此同时,他竟还凭借惊人的高绩点,顺利拿到名额极少的奖学金。
他很快就成为了留学生里的一个传奇,经常有同学发自内心地称他为“大神”。
对他来说,喝酒旅行的放纵令他愉悦,考试拿高分、当助教帮上老师同学的忙,也令他愉悦——这两种愉悦不分伯仲,都是既劳累又乐在其中的体验。他有时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人只能享受前者,却对后者避之不及。
高中时的好友章兰天有时会从谢菲尔德来伦敦玩,若是碰巧时间合适,她便会约他见面。从前在高中的时候,章兰天就是个全校闻名的“交际花”——当年有许多人折服于她的美貌,而苏若成对人类的面貌向来印象模糊,他最欣赏的是章兰天那爽朗豪迈的个性。
章兰天也并非来自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也有课业和前程的诸多问题需要兼顾,但她偏偏像是有用不完的能量,随时随地可以开启人见人爱的社交模式。
苏若成自己大概需要喝下三杯酒,才能达到章兰天四五成的功力。
而且章兰天适应能力极强,来到英国之后不久便入乡随俗,将薯条和沙拉纳入日常饮食,并不像其他留学生那样叫苦连天。
大二这年的某天,章兰天忽然一本正经地发消息问他:“伦敦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亚洲菜?”
苏若成随手给她发过去几家口碑尚可的餐厅:“你要带朋友来么?这里面有两家我还没去过,你可以试试。”
“我可不敢乱试!双双这个人可挑食了。”章兰天回复道,“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你对哪家最有信心吧。”
……双双?
苏若成握住手机的手微微一滞。
这个名字有些时日都没在生活中出现过了,像是和高中时的那些岁月一起埋藏在了梅雨时节那氤氲的水汽里。
“这个人是以前一中的么?”苏若成犹豫了片刻,用平静的口吻问道。
“对啊,她叫颜双,是个大才女!”章兰天回复道,“我都忘了——你们是不是还不认识?”
“嗯,不认识。”
“正好,这次让我介绍你们认识吧!”章兰天回复道,“双双和你一样,很喜欢逛书店和博物馆。如果有你当导游,我就省事了!”
苏若成望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心跳竟忽然莫名地加快了些。
“好啊,到时候来了跟我说。”
明明是临近期末、忙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在这个消息的冲击下,苏若成竟然体会到一种与往日迥然不同的心情。
即将到来的暑假,他也会同样忙碌。
梁箬楠正巧要来爱尔兰参加夏令营,苏若成很早就答应了要去都柏林给她接风。没想到有两场考试临时改了期,拖得他抽不开身。除此之外,他还需要花大量的时间为一篇论文做调研。苏若成对这样的多线程任务模式并不陌生,很早就预料到自己的睡眠时间注定所剩无几。
但奇妙的是每日醒来,他心中都会隐约涌现出几分雀跃,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从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期待过暑假的到来。
梁箬楠依旧是那个娇怯的小女孩。
她刚到都柏林便忙不迭给苏若成打电话,一面兴奋地跟他分享见闻,一面问这问那。苏若成平时其实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到了梁箬楠面前,他总是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于是也难免变得絮叨起来。
苏若成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具人性光辉的一面,全都贡献给了梁箬楠。
他悬心了好些天,梁箬楠那边终于还是出了差错。
她竟然生病发烧了。
更离谱的是,她虽然有学校统一办理的短期医保,但她根本不懂得如何看病吃药,只知道独自躺在宿舍里养病。
这太让人不放心了。
苏若成难以忘记,梁箬楠自小体弱多病,自己曾经在医院里陪护了她多少次。虽然听说进入大学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日渐好转,但每每想起梁箬楠,苏若成脑海中仍然会浮现出那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孩,面色苍白地坐在病床上,向他撒娇耍赖说想溜出去吃冰淇淋。
这次和她同行的伙伴们大都是初次出国、自顾不暇,多半不会有人监督她看病吃药。她家里人若是知道了,该有多担心?
自己原本答应了要去爱尔兰看她,临到头来却爽了约。虽然是有考试改期的缘故,但是如果自己硬要抽时间去趟爱尔兰,难道真的一点时间也抽不出来么?
其实自己是怕安排的事太多,会错过章兰天和颜双来伦敦游玩的时间吧?
梁箬楠的这场病或许是上天的暗示,告诉他不应该这么自私……
巨大的愧疚几乎将苏若成吞噬。
犹疑许久之后,他拿出手机给章兰天发了条消息:“对不起,兰天。我临时有点事,可能没办法给你们当导游了。”
翌日,苏若成便启程来到都柏林。他在都柏林的圣三一大学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便厚着脸皮求人家借出沙发暂时收留自己。连着住了好几天之后,眼看着梁箬楠总算痊愈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天他打开社交媒体,便会看到章兰天发的照片。
看样子,章兰天带颜双去玩了不少地方。他知道章兰天是个爱热闹的人,基本上对欧洲各地的酒吧夜店都如数家珍——而颜双却未必会对那些吵闹的场合感兴趣。他推荐了一些书店和艺术展,也不知道章兰天有没有带颜双去看。
在章兰天发出来的照片里,他终于见到了颜双。
颜双似乎不是个爱拍照的人,极少正面出镜,连这些照片都是章兰天的抓拍。照片里的颜双并没有面部特写,只是在长廊里、树荫下、摩天轮前,一个个模糊的侧影。
一年当中有大半年都阴雨连绵的英国,难得赶上这样晴朗的天气。
可惜他终究是与这夏日失之交臂了。
到了大三那年的寒假,梁箬楠为了弥补没来成英国的遗憾,专程又来访了一次。这一回,苏若成带着梁箬楠游览英国,将章兰天曾经晒出来的那些景点都打卡了一遍。他站在颜双曾经走过的桥边,凝望着微微荡漾着的河水,仿佛能从灰暗的冬日里感受到几分夏季遗留的晴光。
那一刻他倏然出神,心中一直被压抑下去的、若隐若现的遗憾情绪,忽然涌现出来。
“诶,你在想什么?”梁箬楠忽然问道。
苏若成向来很擅长疏导自己的情绪,很快便将眼底的一点黯淡隐藏起来。
他在想什么?
他刚才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望着桥上经年累月的磨蚀留下的痕迹,苏若成淡淡一笑:“我在想徐志摩和拜伦。”
有的人爱而不得,有的人英年早逝,这世间有这样多的遗憾,他所经历的这点波澜不及前人的万分之一。那些震古烁今的大才子们,或许就是因为活得太激烈,所以才提前燃尽了自己的生命。
苏若成做不了他们那样的人,他有太多需要瞻前顾后的事情。
唯有无忧无虑的人才能做到潇洒热烈。
他没有这个资格。
英国的本科是三年学制,苏若成顺利在第三年拿到双学位毕业,并且在教授的举荐下,直接入读了本校的研究生院。
相比起许多还在迷茫期的留学生,作为优秀学生的苏若成有很多选择。
对于他来说,英国的工作不会太难找,甚至有几位很欣赏他的教授都曾经表示,愿意举荐他去欧洲或是北美的其他国家读博士。
但他还是时常对未来感到无措。
从小到大,他心中似乎一直有一个有关“逃去远方”的想象。最初来到英国时,无数新鲜事物令他应接不暇,他为此感到快乐惬意。虽然父母时常会询问他的情况,还拜托住在英国的亲戚时不时来伦敦探望他,但他仍旧能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在这里的生活是愉快的,却又时常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他早已说得一口标准流利的英伦腔,却仍旧有时无法理解一些令本地人会心一笑的梗。
人生的前十八年,他终究是在另一个地方度过的。即使他在这里适应得再好,始终还是有一层隔膜,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无所依傍的漂萍。
如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可以为自己挣下前程万里,却无法让自己安心停驻。
闲时他便会去一个个艺术展闲逛,和那些云游四海的艺术家们攀谈。从这些人身上,他听到了很多故事,也见识到了许许多多让他耳目一新的观点和感受。
倘若能像他们这样,做个“世界公民”到处流浪,似乎会是很浪漫的人生。
自己的人生,负担得起这样的浪漫么?
直到研究生毕业时,苏若成心中的迷茫也没有得到一个明晰的答案。
他随手投了一大堆简历,很快便收到了不少面试通知。除去英国本地的机会之外,国内有几个大名鼎鼎的文化研究机构也给他发来了面试——那都是足以令他父母骄傲的去处。
其中有一家竞争尤为激烈,第二轮面试非要本人亲自到场不可。他母亲得知了这个消息,很早便催促他提早启程回国,为面试做好准备。
此时苏若成千头万绪,需要办理许多毕业后的手续,还要为自己的前途作出重大决定。
便是在这个时候,他偶然在社交媒体上刷出一条消息。
章兰天转发了一组图片,附言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去Vegas拍摄音乐节了,不知道能不能抽时间也到纽约逛逛。”
她转发的这组图片来自纽约的某场艺术展,光怪陆离的色彩,出乎意料的交互……应该是一场很有趣的展览。当苏若成翻阅完所有的图片,他这才注意到这组图片的发布者配了这样一句话:“回国之前,争取把所有的博物馆再逛一遍。”
他盯着发布者的ID看了几秒钟,旋即情不自禁地点进了那人的主页。
很快他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虽然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但是很不可思议,他就是对她的存在有一种奇妙的直觉。
未及多想,苏若成便订了一张两周后从伦敦去纽约的机票。
签证倒是现成的——之前他导师受邀去美国东岸参加几场研讨会,便催着苏若成办好签证陪他一起去。后来苏若成被毕业的诸多事宜搅得焦头烂额,虽然签证批下来了,但他却赶不及陪导师一起动身。算着日子,等他到纽约的时候,导师参加的研讨会也只剩最后一两场了。
订好机票之后,苏若成便从邮箱里翻出了自己曾经收到的邀请信,然后给导师发了一封邮件询问情况。导师显然对他突然买机票去纽约这件事感到很惊讶,不仅迅速回复了邮件,还给他发来了研讨会的具体行程安排。
苏若成难得做这样一时兴起的事,待一切就绪之后,他重新翻了一遍章兰天转发的那组图片,嘴角忍不住轻轻弯起。
在告别校园之际,让他再放纵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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