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余哲又主编了好几期校刊,每一期都收录了苏若成和颜双的文章。虽然苏若成和颜双素不相识,但是他们就像有某种默契似的,每期的主题和文风总是在众多的稿件中独树一帜,挖掘出其他人不具备的视角——宛如两个生活在不同时代的诗人在遥相唱和。
读过越多颜双的文章,苏若成就对她越好奇。
从余哲那里,苏若成陆陆续续听到过许多有关于颜双的小故事。
例如她不爱吃甜食。例如她小时候曾经学过几年钢琴,初中后就荒废了。例如她严重偏科,常说自己不是学理科的材料。例如她有时会在课堂上偷看藏在抽屉里的课外书。例如她像大多数文艺青年一样,打卡了每一部岩井俊二和王家卫的电影,甚至为了某部电影而到处求购德彪西的乐谱……诸多生动可爱的细节,拼凑出了一个表面沉静懂事、内心古灵精怪的少女。
苏若成能感受到,余哲对颜双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因此才会一再地忍不住谈起她。
他每次都只是不动声色地静静听着,从不主动追问下去。
也是从余哲那里,他听说这个颜双并非来自寻常人家——她是宜言集团的继承人。
宜言集团是做外贸起家的本地超级大企业,而颜双是宜言集团颜董事长的独生女,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
苏若成知道,尽管颜双笔底的思想境界与自己相仿,但生活环境却显然与自己大不相同。她这样一个受尽呵护的大小姐,本不该有这样细腻的一颗心。
她平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苏若成第一次见到颜双本尊,是在一间书店里。
一中出校门右拐没多远,有一间二手书店,店面狭窄逼仄,大约只能容纳不到十人,装潢简陋到乍看之下像个无人问津的早餐铺。可就是这样的一间书店,或许是因为开在学校门口、另一边便是一条长长的古玩街,店里经常可以淘到意想不到的宝物。
那还是在第三期校刊刚出来的时候。在那一期的文章里,苏若成引用了一首秦少游,而颜双的文章恰好讲到了晏叔原的生平。
他们的文章总是默契到不可思议,然而在生活中却总是像两条平行线。
正是因为下午读了颜双的文章,所以这天放学后,苏若成来到这间二手书店,在阴暗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本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难得的是这本书装帧精美、品质与新书差不多,他便索性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翻阅起了这本书。
抬手翻页时,苏若成忽然听到书店外响起一个男声:“颜双!”
他不禁抬头望去。
有个女生站在书店入口处,正低头翻着一本封面残破的二手书,听到呼唤声便转过头去:“怎么忽然叫大名了?好不习惯。”
很有磁性的女声。
“大庭广众叫小名,怕你不理我。”那男生站在书店外,轻声说道。
那女生扑哧一笑:“没关系,现在我们班的同学也叫我双双。”
“我今天回家能不能蹭你家的车?”那男生问道。
“当然。你陪我去路口等吧。”
说话间,颜双便放下了手中的书,跟着那男生走了出去。
在颜双回过头放下书的瞬间,苏若成站在角落里凝神看了她一眼。逆着光,他并不能看清她的五官,只看到她的侧脸轮廓分明,肩颈和背脊的弧线优雅挺拔。
余哲说得对,她确实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苏若成走近几步,发现颜双刚刚放下的那本书,封面页还微微地翘着。
那竟然是一册《淮海集笺注》。
心跳莫名地加速起来。
自从那次之后,苏若成每天放学后都会来这间书店闲逛。
大多数时候他都并不会买书,只是低头静静地翻看着某本书,大约半小时左右之后,他便会放下书,礼貌地向书店老板告别。这间二手书店的生意一向普普通通,老板便也乐得有个学生在店里增加人气。许多时候,老板还会主动找苏若成闲聊,问问他一中最近有什么新闻。
苏若成经常是一边翻着书、一边和老板聊着天,目光便穿过大开着的店门,远远望着颜双坐上家里来接她的那辆车。
大多数时候她是一个人上车,偶尔也会有个男生陪她一起等在路边。
来接她的车换过好几辆,那些方形的、圆形的、三角形的车标苏若成也认不全,只知道反正都是些价值不菲的名车。
虽然生活中看似只有几步之遥,但她的世界分明与他相隔天涯万里。
很多一文不名的少年人都会觉得,假以时日,自己一定会攀爬到某个巅峰,配得起自己曾经仰望过的一切。但苏若成向来对名利的话题很是淡泊,在规划未来的时候,他只会认真思考自己的兴趣所在,而并不想把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作为判断标准。
苏若成不是一个懂得攀爬与钻营的人,他也并不想长成那样的人。物质上的奢华对他毫无吸引力,所以他无法说服自己为此努力。
因此他也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无法靠近她所在的那个世界。
苏若成曾经有过很多差点认识颜双的机会。
有几次,余哲说要约颜双来和苏若成一起吃午饭,但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最终没能约成。苏若成甚至曾经省吃俭用留出一些零用钱,主动提出请余哲喝奶茶,想试着迂回地邀约颜双——然而余哲带来的消息却是,颜双家教森严,放学后根本约不到时间。
他和颜双最接近的一次,是高一上学期末尾的某天,本年级的风云人物章兰天呼朋唤友,邀人放学后一起去校外喝咖啡。苏若成平时很少参加这类离开校园的社交活动,但那天由于在章兰天的短信中得知颜双会去,他便也答应了。
哪知那天到了放学的时候,当他来到校门口,才听章兰天说,颜双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苏若成便也当即找了个理由推辞不去了。
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错开。这世上的“有缘无分”有很多种写法,但像他们这种,大概连“有缘”都算不上。
在进入高中的这将近一年时间里,苏若成在六七本校刊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为校内的书法和美术社团贡献了二十多幅手稿,还参与了若干场以班级为单位的篮球比赛。在按成绩排名的年级红榜上,他也稳定地占据了一个还算顺眼的席位。
他总是调动起自己全部的能量,努力满足来自四面八方的要求,因此在同学和老师那里都获得了很好的名声。
对于众人的赞不绝口,苏若成有时会觉得有几分无奈。不知道是不是怪他用力过猛——他经常可以不带感情地去帮助许多人、做好许多份内份外的事,而事实上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赢得赞许,他仅仅是想做个“不讨厌”的人而已。
苏若成会出于本能地为身边的每个人带来方便,但真正能让他心中起波澜的事少之又少。
高一下学期开学后天气回暖,不久便进入梅雨时节。
这天午休时,苏若成临时被叫去校领导办公楼,帮忙整理各班的教辅资料。忙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抱着要发给本年级的一大摞练习册从楼里走出来。春季的空气潮湿氤氲,将花草树木的清香裹挟在漫天的水雾中,像是漂浮不定的云朵为地上的人类编织出一个个短暂迷离的梦。
伴随着一阵潮湿的草木气息,苏若成走下台阶,抬眸间,便看到办公楼前那方池塘边的石凳上,正坐着一个独自阅读的少女。
堪堪齐肩的黑发,一侧别到耳后,一侧垂落下来。素净的面庞,轮廓分明的侧脸。
池塘表面反射着树梢透下来的微光,像是在为少女的侧脸轻轻勾勒线条。
是她。
抱着一大摞练习册的苏若成,不禁在原地驻足了片刻。
这样安静的一个午后,这样人迹罕至的池塘边,她竟在一个人读书。记得余哲说,她最近突然对两晋的历史产生了兴趣——她手里的那本书,似乎是最近刚出版的谢安传记?
旧时王谢堂前燕……令人神往又唏嘘。
当她远远观摩着那些魏晋时期的名士,是否能体会到他们为时代所限的身不由己?她是会仰慕他们的风流,还是会为他们的故作狂狷感到悲哀?
此时此刻,周围没有任何干扰,仿佛天地间只有那个静静捧着书阅读的少女。
苏若成的脑海里转过许多想法。
他一度想走上前去,主动找她攀谈。
说些什么好呢?
或许他可以简简单单地说:你好,我是1班的苏若成,请问你是颜双么?
或许他可以随便找个问题去问她,例如同学现在几点了,例如同学你知不知道某某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
又或许,他可以故意弄掉手中的练习册,然后向她求助,让她帮忙捡一下。
不行,现在地上这么潮湿,练习册掉到地上就都弄脏了。
如果是个晴朗干爽的天气就好了……
胡思乱想了许多,苏若成的目光落定在池塘边的一只蜻蜓上。
他决定在心里倒数十下——如果十下之内,那只蜻蜓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那么他就走上前去跟她搭讪。
十,九,八……
“诶,你怎么还在这儿?”
身后忽然响起老师的声音。
苏若成回头望去,只见刚才叫他去帮忙的老师领着另外两个同学,各自抱着一些教学器材,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
“是不是练习册太多了搬不动?需不需要他们帮帮忙?”老师望向苏若成,关切地问道。
“不用,我能行。”苏若成淡淡一笑,“只是突然忘了该去哪栋楼。”
“我们正好也要过去,一起吧。”跟在老师身后的其中一位同学热情地说道。
苏若成微笑点头,跟着这几个人朝教学楼走去。他的余光瞥见——在他们发出声音的时候,颜双似乎有略微抬头往这边看一眼,但她旋即便又低下头去继续读书了。
在走向教学楼的过程中,苏若成察觉到,头顶上仅有的一点阳光逐渐被飘浮的云朵所遮蔽,天气越发阴沉潮湿,仿佛很快就要下雨了。
他不知道颜双后来在那里坐了多久。
他更加不知道,停在不远处的那只蜻蜓,最终究竟有没有飞起来。
苏若成原以为,同校三年,自己总有机会认识她的。
但是在进入高二后不久,他便不再在校刊上看到颜双的文章了。就连余哲也在专心准备竞赛拿奖,不再像高一的时候那样,有大把闲时间参加校园活动。直到有一天放学,他在教学楼底下的单车棚里碰到余哲,才佯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了颜双的下落。
他这才知道,原来颜双已经转学去美国读高中了。
苏若成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情并没有太多的波澜,甚至连遗憾的感觉也并不明显。他只记得那天他骑着单车载梁箬楠一起回家,沿途风景迢递,迎面而来的暖风吹得他头发乱飞。他望着一点一点暗沉下去的天空,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静悄悄地落幕了。
或许在遥远的将来,他也会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在空气中无声无息消散的,或许是午后池塘上的那一点波纹,或许是他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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