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苏若成·昨夜风(四)

  去纽约的决定,当然也不全是一时冲动。

  虽然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是极为罕有的工作机会,但他还并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这么快投身于毕业求职的激烈竞争中。连日以来,繁重的学业和琐碎的手续,都让他没有余暇和自己对话。他需要多一点时间,理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组奇形怪状的艺术展图片,刚好给了他一个出逃的理由。

  研讨会结束后他逗留了几天,一有空就去逛博物馆,顺便体会不同街区的文化风景。上西区是一整条长长的林荫道,博物馆前总是排着长队,家长领着小孩耐心等待着,各国语言嘈嘈切切。中央公园绿草如茵,附近的博物馆里也是游人如织,世界名作前挤满了凹造型拍照的人,有些风格独特的冷门画作倒是无人问津。下城区的博物馆正在举办几场限定展览,他终于见到了颜双照片里记录的那奇特的装置。

  在博物馆的天台上,他走过一片锈迹斑斑的古怪雕塑,低头俯瞰着高矮不一的旧楼,又从楼宇的缝隙中看到波光粼粼的哈德逊河。

  他知道,颜双也曾经来过这里。

  他走的都是她走过的路,看的也都是她看过的风景——他去逛了她学校附近的广场,坐在石凳上看笨拙的鸽子聚集在一起,看小贩挥舞着工具制造巨大的彩色的泡泡,看成群的小孩子追着泡泡起舞。他走过纵横交错的街巷,随意进入街边的一间居酒屋。小小的居酒屋里客人不多,木质吧台后面徐徐飘出烤鸡翅的香味。

  这趟旅程有许多静谧安宁的瞬间,他很想要跟人分享,却不知道该找谁说,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种感受说清楚。

  也不知道这些天以来,他是否曾经和颜双擦身而过?

  如果可以和她聊聊就好了。

  聊聊他们都看过的那几场艺术展,聊聊纽约和伦敦的异同,聊聊大学这几年的心境体验,聊聊在长辈期望和个人意志中的取舍……冥冥之中,苏若成总觉得,他们的审美偏好应该是很相近的。只不过他不能确定: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真的会是同类么?

  只可惜,自己终究无缘认识她,终究是无法为自己的好奇心寻求一个解答了。

  

  一趟旅程下来,心底最后的那几分怅然,也逐渐尘埃落定。他总算也任性了一次,这下可以无所挂碍地进入新的人生阶段了。

  尽管心中还有一些不可名说的遗憾,但遗憾原本就是人生的必修课吧。

  这几年在国外读书,虽然很快乐自在,但心中那种空荡荡的漂泊之感始终挥之不去。回溯人生的这二十多年,他似乎始终没有找到过一个值得自己坚定追求的事物。哪怕是走在世界中心,他仍旧觉得自己无依无靠,虽则前程万里,但同时也是空无一物。

  既然前方无所追求,那么不如转身回到原点,好歹还有些羁绊。

  从伦敦飞来纽约的途中,苏若成的心情尚且有几分忐忑,而从纽约飞回国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十分平静的状态。一转眼飞机航程将尽,洗手间门前也排起了长队。苏若成在座位上挤得腰酸背痛,便索性起身加入了队伍。

  耐心排队时,他注意到有个座位靠近过道的女生,此刻正在椅背的屏幕上玩数独游戏。

  这倒是个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苏若成本科修的是一文一理双专业,上基础课时总是免不了和数字打交道。此刻他稍微看了看屏幕,便迅速得出了答案:“应该是3。”

  那女生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苏若成不禁有点尴尬。

  自己这脱口而出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人家和他素不相识,他开口就指点人家,也许人家会觉得冒犯呢?而且虽然这是回国的航班,但他也不该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是说中文的啊。倘若是个听不懂中文的亚裔,自己刚才用中文指点,便更加是多此一举了。

  在这几秒钟的沉默里,苏若成情不自禁地有些脸颊发热,暗自后悔自己的唐突。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那个女生向他说了句“thank you”,心中的尴尬不由得愈演愈烈。幸好她很快便转成了中文:“你也是回国的留学生么?”

  苏若成略微放下心来,微笑着朝那女生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抬眸注视那个女生——具体样貌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算太清晰,但也可看到过肩的长发,白皙的皮肤,似曾相识的眉眼轮廓。他心念一动,忽然理解了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唐突。

  他本不是个擅长主动向人搭讪的人,刚才那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并非是随机的轻浮浪荡,而是一种未经思量的本能。

  这女孩子的轮廓气质,像极了他记忆里的那个少女。

  在青春岁月里,他只远远见过她寥寥几次,如今相隔经年,自己连她的具体样貌都早已淡忘。而且他早已料到,即使自己来到纽约、与她身处于同一个城市,隔着茫茫人海,自己也注定是没有机会遇到她的。

  或许正是因为心底那点若隐若现的遗憾,他才会做出“主动搭讪陌生人”这种完全不像自己的行为。

  排队时的短短几句交谈倒是很投缘,他也不由得认真看了那女孩两眼。

  但苏若成知道,这繁华都会人来人往,下飞机一个转身大约就是诀别。陌生人之间的投缘,也仅止于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他早已将大部分行李从伦敦直接寄回国,所以这次轻装简从,无需等待托运行李,径自便走了出去。

  梁箬楠早已在接机口等他。

  意想不到的是,梁箬楠身旁还站着一个人——竟是自己高中时的老友余哲。

  “真是有缘,居然在这里碰到你!”一见到苏若成,余哲就上前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来的时候看到楠楠,我就猜到她是来接你的。只是没想到我们等的居然是同一班飞机!”

  “你也来接人?”苏若成微微一笑,向余哲问道。

  “是啊,我来接我妹,她跟你同一个航班。”余哲笑道,“你们说不定还擦身而过了呢!”

  “那真是太巧了。”

  “和我妹一起回来的还有颜双,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余哲又说道。

  “颜……”苏若成一怔。

  他并不是没有反应过来余哲在说什么,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这么多年了,你不记得也很正常。”余哲笑了笑,解释道,“颜双当年和你一样,在一中校刊上发了不少文章。我还想介绍你和她认识一下来着,可惜她后来转学了。”

  “噢……原来是她。”苏若成终于调整出了一个得体的、恍然大悟的表情。

  

  梁箬楠开着车载苏若成去吃东西,苏若成坐在副驾上仍旧有些出神。

  他拿出手机,翻出章兰天曾经转发的那组图片,点进发布者的主页——上面并没有看到她的近照。即使是在章兰天两年前发布的照片里,颜双也只留下过几个不太清晰的侧影。苏若成从来没有近距离审视过颜双,加上阔别多年,他对颜双的印象早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样说来……刚才在飞机上和自己对话的,多半是颜双本人了?

  他在脑海中一帧帧地回放方才的场景——苏若成向来记忆力极佳,轻而易举就能复原某时某刻的场景、气味、感受。机舱里不算清新的空气,拥挤的过道,耳畔嗡嗡的私语声,那女子膝盖上倒扣着的旧小说,她抬起头来与自己说话的神态……仿佛是一把重锤在心上狠狠地敲击了一下,竟使得他浑身战栗。

  苏若成向来是个凡事不强求的人,因此即便在心底对颜双有诸多好奇,即便两人有不少共同好友,但他也从没求过人替他牵线介绍。

  直到此时,他像是某条防线被击垮,情不自禁地在手机里翻找起来。

  他翻出了社交媒体上的几个一中校友群,一个个地耐心搜索“颜双”这个名字——终于在某个沉寂已久的群里找到了颜双的账号。

  其实她的联系方式一直唾手可得,只是他找不出任何理由向她发送好友请求。

  今天的这场对话,总算是一个去认识她的正当理由了吧?

  

  给颜双发送好友申请,也经过了反复的犹豫。

  在那之前,苏若成回想了一下余哲在机场的神情语气——去给颜双接机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举手之劳,并不带有什么复杂的目的。再加上大学这几年自己曾与余哲聚过几次,印象中并没有怎么听他提起过颜双。

  如果他们已经发展到什么特殊的关系,以余哲的个性,一定会立即昭告天下的。

  这么多年时过境迁,少年时的那点心思或许也已经淡了?

  苏若成费了一些力气去说服心底那个犹豫不决的“君子”,旋即又觉得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实在是愚蠢可笑。

  只是发送个好友申请,何必赋予这么多意义?

  一念及此,他总算把好友申请发了出去——直到几个小时之后才被通过。望着“颜双”这个名字终于出现在自己的通讯录列表,苏若成仍然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缘分这东西,像是在和他玩捉迷藏。

  学生时代他无论怎样都没法认识到颜双,没法和她说上简单的一两句话。直到他千里迢迢跑去逛遍了纽约的博物馆和街巷,在繁华和静谧里狠狠涤荡了一番少年时的心思——他原以为找到了释然的途经,缘分却开始一次次送上门来。

  他去逛自己回国后发现的文艺书店,竟然在商场偶遇她。

  再之后,便是在章兰天举办的同学聚会再次见到她。颜双来到KTV包厢的时候,苏若成刚刚喝下一些酒,还处于可控的状态中。不知是不是潜意识的驱使,在见到她没多久之后,他便迅速酒意上头,整个人进入微醺。

  他放任自己用这样的状态和她交流,不紧张,不端正,迷离中带着轻浮。

  他很快就捕捉到了她的几分羞涩。在那似是而非的暧昧空气里,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角。

  在那之后,他便在两种模式之间来回摇摆。

  清醒端正的时候,他主动陪颜双去医院探望外祖父母,拿出自己从小在梁箬楠家里的那副礼貌又贴心的晚辈姿态。但似乎又和那时不太一样——当颜双迷茫无措的时候,他并不会像抚慰梁箬楠时那样说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反倒是离经叛道地教她如何做个“冷血”的人。

  面对颜双,他总觉得像是面对着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虽然相识日浅,但他早已将她想象为知己,于是常常情不自禁地拿出自己对待自己时的狠心。

  在对待任何其他人时都不敢这样真实放纵的狠心。

  神智迷离的时候,他和颜双通电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经常在深夜时分与颜双煲电话粥。

  “煲电话粥”这个说法很老派,在从前没有其他通讯方式的时候,不计成本地聊一通长长的电话是极为奢侈的事。如今有了多种多样的通讯方式,只隔着听筒听对方的声音,倒有种不合时宜的、幽远的浪漫,像是安安静静地煲一锅粥,文火煲到香气四溢,却始终也不揭盖喝它。

  他们会在电话里谈天说地,聊窗外的雨、天上的星、书里的字。苏若成终于有机会和颜双谈起自己这些年冒出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感想,终于有机会亲口询问她,对于许多书籍、电影和艺术展的观后感。这种幻梦成真的时刻总让苏若成觉得离奇,因此他总是需要提前喝点酒,让自己放松下来。

  博士生单人宿舍的面积不算大,在每个下雨的夜晚,淅淅沥沥的雨声总像是近在咫尺。伴随着令人脸颊发烫的微醺酒意,苏若成总觉得每一秒钟都如梦如幻。

  后来苏若成常常会单曲循环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词叫做:“从前为你舍得无聊,宁愿休息不要。谈论连场大雨你窗台漏水,不得了。”

  这首歌的结尾是:“从来没细心数清楚,一个下雨天,一次愉快的睡眠,断多少发线。”

  故事的过程是这样快乐,快乐到,每一秒钟都像是偷来的。

  

  这种做贼的心情,在余哲的生日会上到达顶点。

  虽然私底下已经和颜双熟起来,但是到了余哲面前,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假装陌生。这里面是一个很微妙的道德困境——余哲从来没有明刀明枪地向颜双告白过,可他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昭然若揭的好感。且不说别的,单单凭借他国内顶尖名校的学历,他原本就有无数光鲜亮丽的机会,许多人都觉得他大可不必屈尊进宜言做个产品经理。

  熟识他的人似乎都默认,他选择这份工作,起码有一半是冲着颜双去的。

  苏若成最初与颜双来往时,便是自我安慰说,余哲那些少年时的心思多半已经淡下来。后来随着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他很快就发现,余哲非但没有淡下来,反倒是多年来蓄力待发。苏若成在和颜双对话时从不提及余哲,但彼此都知道这一层尴尬的存在。

  一个是面对多年好友,一个是面对多年追求者——他们似乎都并没有义务专程去求得余哲的批准,但却又不约而同地对余哲感到有几分愧疚。

  在余哲的生日聚会上,苏若成一如既往地喝了些酒,却坐得离颜双老远。即便是周末,颜双仍旧像是有忙不完的事,中途还要跑出去接电话和人谈工作。

  苏若成缓缓地跟了出去,坐在一旁看她打完电话,心中不觉泛起几分寒意。

  他对颜双的感觉总是起起伏伏,一时觉得她是毕生知己,一时又觉得她所在的世界离自己无比遥远。

  他醉酒后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带着她跌坐在沙发上。醉眼迷离间,他静静审视了她几秒,仿佛有个魔鬼在心里怂恿着他“失控”。他微微凑近她,整个人几乎要被那种诡异的欲念吞噬。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想要留住她,他想要让彼此的世界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今晚,想去找余哲谈一谈。”

  他终于说道。

  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是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他刚才彻底失控,就那样吻下去……她是不是也并不会拒绝?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的时候,苏若成已经回到了包厢,又坐在了与颜双天各一方的角落里。

  

  他到底是个懦夫。

  其实苏若成具体也说不上来,那晚究竟是哪一点刺痛了自己。

  是因为颜双的母亲给余哲送了名贵的生日礼物?因为余哲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多年来的心意?还是因为感受到余哲身上的那种他所不具备的坦诚?

  在某一刻,苏若成忽然领悟到一件事。

  余哲是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这不是什么谦让的托词,也并不是在对方的多年努力面前自愧不如。

  当颜双坐上她母亲的车的那一刻,苏若成那压抑着的理性忽然冒出来,迅速梳理了一遍眼下的处境,然后迫使他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余哲能做到的许多事,他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在旁人眼里,苏若成是个温文有礼的优等生。从小他就被要求做一个隐形人,后来又多年寄居在别人家里,梁家越是把他“奉为上宾”,他自己也就越是战战兢兢不敢出一点差错——满足别人的期待,成了他随时随地的本能。

  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人向他表示过好感,但他总可以用一种不冷不热的礼貌浇灭对方的热情。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些人喜欢的是自己“优秀出众”、“温文尔雅”。但他更加知道,自己在骨子里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在所谓的“爱情”面前,他不想再戴着这层假面具了。

  他的内心深处有个“冷漠小人”,既轻浮又冷血,不在乎一切世俗礼法,任性到了极致。

  他极少向人展示自己这冷血的一面,顶多在安慰梁箬楠的时候,分享几句有些刻薄的俏皮话逗她开心,但不过片刻便又会切换回温柔懂事的“邻家哥哥”模式。作为一个射手座,苏若成生来便没有什么强烈的占有欲,虽然被一层层的期待束缚着,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向往自由。

  他对爱情是有期待的。他想要遇见一个真正的知己,想要释放出自己掩藏起来的那些不完美,彻彻底底地“做自己”。在那个特定的人面前,他不想再战战兢兢地为某个目标而努力,不想艰难地去磨灭自己仅有的那一点棱角。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无法对梁箬楠产生兄妹以外的感觉——他在梁箬楠面前做惯了一个“好人”,便没办法再做真正的自己。

  或许这世上可以有这样一个桃源、有这样一个知己,能够给他那种自由自在的快乐。

  但是颜双不可以。

  起码,“宜言集团的继承人”,不可能满足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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