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穿越女的后代

  

  在谢琅芳十岁那年,她的母亲王丽贞得了一场急病过世。

  她至今记得母亲临终前那段神神叨叨的遗言。

  “在这边也十多年了,是时候该回去了……”面色苍白的母亲神情复杂地望着床尾的梁柱,“也不知道两个世界的时间是怎么换算的?我回去的时候该不会刚好赶上期末考吧?”

  “……”谢琅芳听得一头雾水。

  父亲谢朴倒是对母亲这些不着调的发言见怪不怪,此时他紧握着母亲的手,一脸的坚定隐忍:“丽贞,你只管好好休息,肯定会康复的。”

  “不,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母亲想起了什么,空洞的眼眸慢慢恢复了神采,“老谢,你答应我——在我走后一定要照顾好芳儿,不能为了彩礼就随便把她找个人家嫁了。”

  “一定。我会仔细给芳儿挑个好人家的,穷一点也没关系。”

  “呸!谁让你把芳儿嫁去穷人家了?”

  “那……我以后让芳儿自己选个喜欢的人嫁了,如何?”父亲唯唯诺诺。

  “嫁不嫁的都无所谓,女人的价值又不是由婚姻决定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最重要的是让芳儿安心地做自己,你懂么?”

  “我懂。我会把芳儿当做男孩子一样养大。”

  “呸!我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你可别给她养成个铁T了!”母亲白了父亲一眼,旋即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妥,又朝着谢琅芳道,“不好意思啊芳儿,妈妈不是歧视。你以后如果自己想走中性风,妈妈绝对支持!人生可千万别给自己设限。”

  “……”

  十岁的谢琅芳越听越迷惑,母亲今晚使用的词汇好像大都不在她的认知范围内。

  “老谢我跟你说,你平时多教她读书认字,别给她灌输女德,事事都多鼓励鼓励她。”母亲淡淡地说道,“在你们这个时代,女子也不能建功立业,我对咱们女儿也没有什么大的寄望,只求她活得自由自在……算了,就说这么多吧,毕竟有时代鸿沟,再说下去你也听不懂。”

  说到这里,母亲伸出手来,温柔地握住了谢琅芳的手。

  “芳儿啊,十年母女缘分,我回到那边一定会想你的。”母亲的眼里闪动着伤感,“可惜我不能带着你一起回去,你出生在这个世界,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妈妈不是有心抛下你的,你可别恨妈妈……”

  谢琅芳感受到母亲眼中的不舍,想到母亲或许熬不过今晚了,一时心痛如绞,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可惜妈妈以前是个文科生,后来又选了商科——如果我是个工科生就好了,还能教你搞点小发明。”母亲惋惜地叹气,“本来我还想在这里搞个经济体制改革,带领清溪镇的人发家致富……可惜啊,来不及了。”

  “芳儿啊,在妈妈的家乡,女孩子是可以做成很多事业的。你虽然不幸出生在这里,但也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母亲再度慈爱地望向了谢琅芳,“我刚来的时候啊,金陵城里好多公子哥儿对我献殷勤,我还以为自己进了个甜宠文……后来我遇到了你爸,便觉得和那些人玩暧昧也没什么意思。再后来,我和你爸搬来了这个清溪镇,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个种田文……”

  “如果当初我安心在金陵城嫁个公子哥儿,可能就活成个宅斗文了……”母亲说到此处,淡淡一笑,“算了,你还小,这些话估计你也听不懂。总之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大得很,你的人生由什么方式打开,全由你自己决定。你明白么?”

  谢琅芳望着母亲真诚的眼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眼看着母亲气息渐渐衰弱、却还坚持着吐字清晰地说话,父亲终于绷不住,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

  “老谢啊,十多年老夫老妻了,你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难怪老卢和老田他们整天说你矫情。”母亲虽然言辞锋利,语声却极尽温柔,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父亲的头顶,就像是爱抚着一个稚童,“人生啊,就是有聚有散。只要心里记得,就不算失去,一时一刻的欢愉便也是一生一世……”

  谢琅芳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眼神渐渐涣散,耳畔旋即响起父亲的嚎啕大哭。

  年幼的她也随着父亲一起痛哭起来。

  

  在母亲过世之后,父亲的日子愈发难过了起来。

  谢琅芳从小就知道父亲谢朴性格孤僻,身边一向没什么朋友。谢朴原本出生于金陵城的簪缨世家,性情风雅温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也曾是金陵城中颇负盛名的贵族佳公子。在他十七岁那年,他与同窗好友外出游猎,翌日回府时却发现偌大的府邸成了一片焦土。

  前一夜,便在谢朴欢欢喜喜地提着猎物借宿在农家时,谢家惨遭盗匪入户,全家老小尽遭屠戮,家中的财物、藏书和珍稀药材也都被洗劫一空。

  谢朴在废墟中呆立了整整一日,最后徒手刨出了一个烧毁了一半的肚兜——那是他的母亲熬了好几个夜晚,亲手绣给他未来的孩儿的。

  当时的谢朴已经和金陵城的名门王家定亲,不日便要迎娶王家的大女儿王丽贞过门。

  经此一事,谢家在金陵城里再无根基,王家也自然不愿意把尊贵的大小姐嫁给这个孤苦伶仃的倒霉蛋。

  便在王家长辈决意悔婚之际,王家大小姐王丽贞竟毅然决然地叛出家门、留下书信与父母断绝关系,当夜便与谢朴携手私奔。

  王丽贞的大胆抉择,成了金陵城里持续数年的传奇故事。

  金陵城里的故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而谢朴和王丽贞逃离了繁华都会的喧嚣纷扰,来到了这个依山傍水的清溪镇,在一片荒芜中重新构建起了自己崭新的生活。王丽贞用了很长的时间,帮助谢朴一点点走出阴霾,之后又给他添了个女儿,让他重新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可以说,如果没有王丽贞的倾情陪伴,便没有活到今时今日的谢朴。

  

  在这个清溪镇里,没有金陵城里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女人和男人一样下地干活、上街摆摊。王丽贞性格爽朗、言谈幽默,很快就在镇上结交了不少朋友,当中亦不乏她的倾慕者。

  王丽贞虽然出身名门,却并不像寻常闺秀那样,会为异性的示好而感到羞怯。她直接大大方方地拒绝了那些人,之后竟然还很快和他们称兄道弟起来。

  在谢琅芳的记忆里,她小的时候,母亲的那几个“哥们儿”会经常登门,送上各种各样的新鲜瓜果。对母亲最殷勤的是镇长的儿子詹叔叔,其次还有镇上的富户之子卢叔叔、田叔叔……这几个人从小在清溪镇长大,情同手足,便是登门拜访也常常是结伴而来。

  这几位叔叔向来对母亲又热情又温柔,却对沉默寡言的父亲不假辞色。

  当时,他们家虽然看似在镇上人缘极好,但那些访客却没有一个是冲着男主人谢朴来的。也是因此,在王丽贞过世之后,格格不入的谢朴就成了众人排挤的对象。

  谢朴如今靠着名下的田产收租度日,平时还会起早贪黑地去私塾里教孩子读书认字——其实他压根不必这样忙碌,但是在妻子过世之后,他仿佛急于把自己的生活填满,以免空闲下来时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在他每日必经的路上,但凡迎面遇到镇上的老居民,他便不免会遭受一番冷嘲热讽。虽然詹叔叔、卢叔叔、田叔叔等人如今都已娶亲生子,但他们对谢朴的冷眼和嫌恶却从未减退。群体最易滋生恶意,镇上的居民性情淳朴、易被煽动,很快便也拉帮结派地一起来欺侮谢朴。

  而谢朴其人原本就内向寡言,从来不会反抗,即便是被顽童迎面扔鸡蛋,他也只是默默地自己擦干了事。

  打从谢琅芳懂事起,她便意识到,父亲不是个能够保护自己的人,反倒需要自己的保护。

  她便这样不知不觉地长到了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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